我曾听人说过，花开很美，花落也很美。生和死，不悔就美。
我想此话应当有几分道理。落花之时，飘飘纷纷，坠坠下落，漫天漫地，布
得红尘满处，靡艳无限。倒似春时生长一季，只为这落时筹谋，欢舞一场罢了。
我爱落花，远甚飞花，只觉调零之时垂幕之赞，一曲生命已尽欢。
我拥有着永恒的生命，不老不逝。这生命长到百无聊赖，平淡无痕，只在落
花之时，能羡轮回之乐。
我本是人间司花女使，专事勾魂一事。在我舞时，勾得落花处处，离泪点点。
万花之中，我却独觉蒲公英最是可珍。其貌虽不扬，其情甚可叹。
她无娇艳之姿，不懂媚人之举，不通四时之变，低低矮矮生在檐下石旁，自
承生死。唯在风起之时，其花四散。
落时，亦是起时；亡时，亦是生时；坠时，亦是扬时，无处不可生，无处不
可存。
终于有一朝，有一株蒲公英落入了人道，具了人身，有了世人之情。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当十六，豆蔻年华。与前生不同，她今世生得美貌无
双，尤善音律。起舞之时，如娇花绚动，摄人心魄。可她已不识得我了。她现在
肉眼凡胎，又嫁凡人为妻，取了一个世人的名字，叫绿珠。
绿珠貌美，远近驰名；绿珠福薄，尚有我知；绿珠情深，我想，只有她自己
方能明了。
我入她梦中，嘱她离去。这人世并无她归属，只是天地轮回出了乱子，才偶
有今世之相。她，错入人身一花魂。
她摇头不肯，说她本无父无母，不知漂泊何处，幸有鸨母相识，得入青楼。
习得一身技艺，要侍奉夫郎。她的夫郎我知道。晋朝第一巨富，石崇。石崇之富，
就连当朝皇帝也自愧不如，更为难得，他有一份爱妻之心，修了堂皇富丽金谷园
予她，尽享美艳之福。
石崇与绿珠，所有人传他二人相配是人间天上再无双，而我却知道，这无双
的缘由何在。绿珠本非人间物，最终的结局，只有落。
可是她不怕，即使她在梦中开了窍，能见我形体，闻得我声音，可她终嫌我
絮絮叨叨，太过唠烦。
「你却不知，我这么爱他呢。」
「他曾说过要与我共白首，你怎么总这般不见人好？」
「他是我的夫啊，生要同衿、死要同穴。」
我无奈。这个不知劝诫的蒲公英啊，既知你命运，还要如此不知疲倦地前行，
真是情爱蔽了你本就简单无窍的心智么？
我叹息。情爱之事我也不懂。世上本无解语花，无知多情人自想自设。花本
无情，任你多怜多惜，再是高烛照红妆，也于事无补。她都冷颜冷色，自下枝头。
所谓花自飘零水自流，落红自与人无尤。
可我看得出来，绿珠很开心。这种开心似乎不是钱财所给予。她每日里唱、
舞、弹，笑语已达九天外，艳名传遍九州内。并且在这期间，石崇始终长伴左右，
用他所能用的一切方法恩宠于她，夜夜枕畔情人语，朝朝晚起合欢床。
我亦每日在旁边看她，只是她的梦，我再也入之不进。她的梦，只独一个石
崇，就已占得满满。
终于，红颜自古多薄命的谶言，在她身上实现。孙秀得了她的美名，意欲强
抢，石崇仗着财力，自是不允。当朝之际，两个帝国极具势力的男人为了一个本
就不属于红尘的女子剑拔弩张。
一切都走到了风口浪尖，既在朝政浪尖，也在闲谈百姓的舌尖。当世之时，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这一株娇花之上。
可是，她的本命是蒲公英。
在孙秀大军将金谷园围住时，她忽然忆起了前尘。那个时候，她的眼中印出
了我，我知道她寿数将尽，才能以此为人之身，看到我的存在。
「我本是随风乱落残花坠，不论身在何处，均是黑白无色。而我，我误入红
尘，偶然之间穿上人身。如今有色加诸于身，有颜流传于世。我，何其幸。」
「你对他有情么？」
「有，而且，是他先给了我情。给了我植根之地，我方得生得如此绚烂。若
不是他，红尘孤苦，我必不知所终。或许在青楼之时，就已泥泞于地，再无生机。」
「你悔么？」
绿珠笑道：「残花坠虽在任何地方都可生长，却只能从一而终，既在此处，
只在此处，若飞他处，须当一死谢故主。」
所以她不在乎，精心挑出一身衣裙，再叫侍女为其梳妆。
她绿衣绿裳，碧钗碧镯，袅袅婷婷，隐隐绰绰。
「风起了，这金谷园再是护不住我，我也当走了。」
我心里涌出一阵难受。落花调零本是命，可她不当如此，她是蒲公英。飞扬
之时，便是坠落之时；坠落之时也是重生之时，可我却知道她是不能了。她已动
情，不能再世花，何况今日她是人身，又怎能重生于世。
她依着自己心念，走到金谷园最高处，一舞谢君恩。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亦在旁边起舞。时值盛夏，繁花正艳，但受我召之，谁敢眷恋高枝，任你
再对红尘有爱，也是离时。
绿珠之舞，非几世修来不得见。当时所有人都痴了，呆呆向她望着。她不是
姚黄，也不是魏紫；她不是金蕊，也不是胜红。临去之时着绿衣，若无绿枝相持，
娇花再美也枉然。
一曲舞未尽，她纵身向下一跃，绿裙翻飞，随之坠落。
我舞更急，欲以落花覆其面，不使凡人见她落后真容。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孙秀退兵，石崇也不再来她院子。只有我还记得她。此院再无繁花盛开，就
算零星有开，也是急急就落。无花飞再起，无人忆当时。
但是，只要有风的地方，就会有蒲公英的痕迹。她消亡的时候，就是她再生
的时候。一年又一年，一纪又一纪，绿珠之名，传过每个风抚的地方，扎根而生。
可我，我寻了许多个轮回，等了许多个三生，却再也见不到她的本株花魂。
我不伤心，亦不绝望。生和死，不悔就美，而她，在那一瞬，已到了美的极
致，永传人世。
[ 本帖最后由 zfw002 于 2010-2-2 12: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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