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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另类小众] 【孽藤缘】【全+番外】作者:朱雀恨 [打印本页]

作者: 好可怜呀唉    时间: 2007-5-16 19:12     标题: 【孽藤缘】【全+番外】作者:朱雀恨

                孽藤缘


作者:朱雀恨
字数:143932字

[attach]1782814[/attach]

  【内容简介】:小说文笔不错,文章配得起「细腻」两个字,逻辑严密,经
得起推敲。明线暗线,一一铺好有滋有味,有头有脑性情鲜明,淸漩清心寡欲,
纪凌掏心掏肺,淸漩婆婆妈妈,纪凌长不大。不过最后修成正果。

  两个月来,瑞王府闹鬼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城上下,说是王府中的妖藤开花,
所有小王爷沾过的女人无论是妻是妾,甚至是外面召来的妓女,都会在王爷身下
吐血而亡。

  对于这样的传说,人们多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在嚼,然而老人知道这并非
空穴来风。自三月来,他亲眼看到王府的角门夜夜有坐了妓女的软轿抬进去,天
明之前搬出的则是一具棺材!奇异的花香令人胆寒,老头紧了紧领口,蹒跚着向
前走去,梆子的响声渐渐消失在窄巷深处。




                楔子

  「笃笃笃」梆子在静夜中磕出一溜空响。

  一顶软轿在瑞王府的边门停了一下,旋即消失在重门之中。

  躲在巷尾阴影中的更夫喃喃自语:「又一个,已经三十八个了。」

  夜风从瑞王府的深墙之内吹来,带着一缕缥缥缈缈、若有若无的幽香。

  望着月下暗红的高墙,老头叹了口气:「妖孽啊!」

  两个月来,瑞王府闹鬼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城上下,说是王府中的妖藤开花,
所有小王爷沾过的女人无论是妻是妾,甚至是外面召来的妓女,都会在王爷身下
吐血而亡。

  对于这样的传说,人们多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在嚼,然而老人知道这并非
空穴来风。

  自三月来,他亲眼看到王府的角门夜夜有坐了妓女的软轿抬进去,天明之前
搬出的则是一具棺材!

  奇异的花香令人胆寒,老头紧了紧领口,蹒跚着向前走去,梆子的响声渐渐
消失在窄巷深处。

[ 本帖最后由 吾夜 于 2011-9-8 20:39 编辑 ]
作者: zm4275    时间: 2007-5-17 07:26

                (1)

  「王爷。」

  听到小厮恭敬的轻唤,纪淩皱着眉睁开了眼。

  「王爷,来了。」小厮说着,向外瞟了一眼:「在外面候着呢。」

  纪淩从长榻上起身,两个使女正要上前帮他束发整装,却被他冷冷地挥开了,
鲛绡灯下,描金盘云的长袍半敞着,端正容颜上看不到一丝的表情。

  「带进来。」

  得了纪淩的话,小厮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牵着一个人的手进了屋。

  纪淩离开锦榻,走到那人跟前,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纪淩不说话,下人自然更不敢吱声,房间里静到不自然,几乎可以听到仆人
们紧张的呼吸声。

  纪淩面前立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男子,他穿着一身布衣,身姿清瘦,双眼无
神,一望而知是个瞎子,但即便如此,也难掩从骨子里透出的丰神俊秀。

  「好容貌。」纪淩赞了一声,扣住了来人的下颚。

  那人毫不慌乱,无神的双眼转向纪淩,倒叫纪淩惊了一惊。

  「草民谢清漩见过王爷。」

  纪淩放开谢清漩,坐回到锦榻上,恨恨地望着对方:「你怎么知道是我?」

  「王爷承天而生,吐息敛气不同寻常。我虽眼盲,心还不盲。」谢清漩说着,
微微一笑。

  「哦,」纪淩冷笑- 声:「你也知道我承天而生?我派人三番两次去请你,
你回绝得可够狠。非要我让人硬把你架到这儿来?嗯!你到底有没拿我当个王爷?

  还是我的家奴低下,搬不动你这尊大佛?「

  「王爷说笑了。清漩是个废人,问卜度日,王爷请我是我的荣耀。只是清漩
自幼命蹇,凡事不敢逆天,我和王爷八字相克,不能供王爷驱使,还请王爷海涵。」

  「笑话!」纪淩拍案而起。

  「你人称京城第一捉鬼师,叫你捉个鬼,废话那么多。你我八字合不合有什
么关系?我又不是要纳你做男宠。」

  谢清漩听到这句话,脸色不由一僵。

  纪淩看在眼里,着实解气,有意捉弄他:「你倒真有几分秀色,可惜太瘦,
眼睛又是瞎的。我还真没什么兴致。唉,对了,你说我们克,是你克我,还是我
克你?」

  谢清漩正色道:「我跟王爷命相大冲,彼此相克,无法共事。凡事皆有缘法,
捉鬼更要顺天,此事恕难从命。」

  纪淩歪在榻上静静审视着谢清漩,半晌忽地起身,抓住谢清漩的胳膊大步走
出屋子,小厮待要上前,被他目光一横,立时退回了屋中。

  踏着一地霜花般的月色,纪淩拖着谢清漩一路疾行到后花园中。

  杂沓的脚步声惊飞了枝头上鼾眠的鸦雀。

  紫藤架下,谢清漩踉跄着站稳脚跟,长叹一声,他苦笑着问身旁的纪淩:
「王爷是要我来看这树紫藤?」

  月光穿过累累藤花落在谢清漩的脸上,那肌肤竟显出玉一般的透明。

  「真是个妖人!」

  纪淩攥紧了谢清漩的胳膊,把他拖到面前:「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藤花?」

  「我可以说只是闻到了花香,但是,王爷,你是聪明人,我不想瞒你。」谢
清漩并不挣扎,坦然迎向纪淩,只可惜那双漂亮的眼睛是空的:「你既带我到这
里想必也是明白,这场无妄之灾起自此树。王爷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纪淩盯着谢清漩看了一会,放开了他,靠在藤树上,迟疑着开了口:「这树
是我出生那年种下的。在我之前父王有过七个孩子,但没一个活过周岁。

  「我出生那年来了个道士,给了这棵树苗,说树活则人活,树死则人夭,紫
藤开花必有大难。二十年来,一直平平安安的,但今年这棵紫藤却突然开花了。」

  「我听说了,与王爷有染的女子都会殒命。」

  纪淩点了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又加了声:「是。你怎么看?」

  谢清漩淡然一笑:「王爷,此树与你命脉相连。我无计可施。」

  「胡说!」纪淩眉头纠结:「这样下去,我纪家岂不是要绝后?」

  「凡事天定,我若是王爷,便清心寡欲,节守一生。」

  谢清漩刚刚说完,便觉得喉头一窒,纪淩扣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到了紫藤树
上,藤萝摇曳,花瓣如细雨纷纷而落。

  「你知道这树开花后死了多少人?」纪淩手使劲一拧,谢清漩本已洁白的面
容几乎失去了人色。

  「四十二个女人,九个男人!」

  纪淩冷笑:「这些男人都是巫师,他们虽然没用,捉不到鬼,我也没杀他们,
不过只要到过这棵树下的巫师,三天内都会死。你是第十个!」说完纪淩忽地松
手,任由谢清漩的身子沿着紫藤滑落。

  好一会儿,谢清漩才喘过气来,他摸索着紫藤挣扎着起身。

  纪淩狠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不曾在那张脸上找到丝毫的畏怯。

  「你还不肯作法?你不怕死吗?」

  谢清漩抬起脸来:「我没有逆天,怕什么呢?倒是王爷,该消消戾气。」

  纪淩忽然笑了,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冷如冰刀。

  「你还真是个瞎子。你也不看看自己在谁手里,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话。」

  他抚上谢清漩水红色的薄唇。

  「你不想逆天就没事了吗?跟我有染的女人都会死,那么男人呢?今天我倒
要试试。」

  谢清漩闻言变色,扭过头去,

  纪淩说这话,原本只是威胁,但指头擦过他的唇,异常的温润柔腻,心中不
由一荡。抓起谢清漩的双肩,纪淩细细审视着手中的男子。

  纪淩喜好女色,之前也狎玩过娈童,都是些骨弱肌柔的孩子,抱在手中跟幼
女无异,他玩女人,爱的是珠圆玉润、风流妖娆,那种韵味男人身上是没有的,
渐渐也就淡了。

  眼前的男子并无半分妩媚,鼻梁挺秀,嘴唇凉薄,一派清心寡欲的样貌,但
就是那股子出尘之气,叫人看了牙痒。

  这样的男人,若辗转于自己的胯下,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情。

  想到这里,纪淩捏开谢清漩的下颌,狠狠地纠缠过去。

  双唇甫接,谢清漩周身一凛。

  纪淩知他要躲,一只手紧紧扣住他后颈,叫他动弹不得。

  月色下,谢清漩面如白纸,合上了眼帘,睫毛翕动如扇,他既不反抗,也不
迎合,纪淩倒觉得有些无趣了。

  恹恹地放开怀中的男子,纪淩嗤笑一声:「不过如此。」

  谢清漩后退一步,吁了口气:「王爷戏弄够了吧,在下告退。」

  「好啊,」纪淩斜身靠在紫藤之上,捻起一瓣花蕊:「你走吧,恕不远送。」

  顿了一顿,他轻笑着加上一句:「你既没作法,我也没道理派轿子送你,从
王府到城东你那个什么别院,这几十里地你就辛苦一点,自己走吧。」

  谢清漩听了躬身施礼:「清漩从未存过这等妄念,就此别过。王爷珍重。」

  说着转身摸索着往前走去。

  后花园中花木扶疏,枝华叶茂,谢清漩一路磕磕绊绊,方向也全然不对。

  纪淩看着他在园中瞎撞,心中好生痛快,干脆跳上紫藤,舒舒服服地睡在粗
壮的藤干上看起好戏来。

  谢清漩摸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跌了多少跤,竟摸到了出园的月洞门。

  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步出园子,纪淩心头一阵焦躁,这样一个瞎子,竟然要从
自己眼皮子底下开溜。看谢清漩那个韧劲,一路摸回城东也是可能的。

  难道自己就这样放过他了吗?

  纪淩长到二十岁,还没谁能在忤逆了他之后平安度日,谢清漩当然也不能例
外。

  想到这里,纪淩一撩袍子,从紫藤上跳下,蹭蹭几步追上了谢清漩。

  谢清漩的耳朵极灵,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轻叹一声,停住步子,问:「王爷
还有什么吩咐?」

  纪淩背着手绕到谢清漩面前:「你这瞎子,倒也倔强。你怎么不求求我,说
不定我派顶小轿抬你回去。」

  谢清漩仰起脸来。

  一路碰跌,他白玉般的额上缀满了汗珠,神色却不失从容:「清漩一介草民,
逆了王爷,便是死罪,王爷罚我自己回去,已是宽宏,清漩感恩戴德。」

  「真会说话。」纪淩说着摘下腰间的汗巾,抬手要帮谢清漩拭汗,帕子碰到
谢清漩的额头,他一惊,急急后退。

  纪淩将他按在月洞门上,粲然一笑:「怕什么,帮你擦汗。」

  「清漩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只要本王高兴。」

  听纪淩这么说,谢清漩不说话了。

  纪淩欺他温顺,干脆骑到他身上,下半身有意无意地挨擦着。

  撩拨了半天,身下的人抿紧了唇偏过头去,纪淩自己腰间火起,汗巾丢到一
边,「嗤」地一声扯开谢清漩的衣襟,一口咬住白皙的颈项,由锁骨到胸膛一路
啃噬下去。

  纪淩是风月场上的行家,谢清漩反应生涩,一望而知未经人事。

  纪淩来了兴致,使出些手段,不一会儿身下人便泄出了低低的呻吟。

  纪淩压在谢清漩耳边笑了:「你现在怎么那么乖了?要你捉鬼你就那么拧,
该不是有心撩拨我吧。」说着他一手扣住谢清漩的腰身,手探了进去。

  谢清漩惊得叫了一声:「王爷。」

  「叫我爷啊,」纪淩看着失措的谢清漩笑了:「待会儿有你叫的。」

  「王爷,」谢清漩按住纪淩不安分的手:「清漩得罪了你,你要辱我,我也
明白。只是,我命薄,不能行人事,还请王爷放过。更何况,我跟王爷大冲,你
我本不该见面。我怕折了王爷的福。」

  「说得好听。」纪淩抽出手来,扬手给了谢清漩一个巴掌。

  谢清漩没料到他会打自己,一时也懵了,只闻纪淩又道:「折什么福?我有
福吗?」

  他忽然伸出二指戳住谢清漩黯淡的双眼:「人人都说你有一双阴眼,不见人,
只见鬼。我身上到底沾了什么?你告诉我!」

  感觉到纪淩压在眼皮上的手指,谢清漩睫毛都没动一下:「王爷是刀俎,草
民是鱼肉,你要我这对眼,尽管拿去。」

  纪淩反手又是一个耳光,直打得谢清漩头歪到一边。

  「我要你这对狗眼干嘛?我要你告诉我,到底我被什么缠上了?我找遍了京
城的捉鬼师,他们都说只有你行!

  你搭个什么臭架子!你要什么?直说!办成了事,金山银山也是容易。「

  谢清漩慢慢转过头来,无神的双眼对上了纪淩的眼睛。

  「我能给王爷的只有四个字:各安天命。」

  「什么意思?」

  「不怕王爷动怒,我为王爷卜过卦,王爷命主孤独,无伴无后。」

  「哦?」纪淩怒极反笑:「那你呢?你给自己卜过吗?」

  「草民福薄,孤独之命,无伴无后。」

  「你我倒是同命么!」纪淩冷笑。

  「不敢,王爷是清贵之命,草民是清贫之命。」

  纪淩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好,你倒告诉我你这一夜吉凶如何?」

  谢清漩长叹一声:「王爷若放了我,你我各自相安。王爷若要执迷,今夜清
漩血溅紫藤。」

  「好,我倒要看你血溅藤萝!」纪淩说着,双手一扬,将谢清漩下体衣物撕
了个干净,银白的月色像水银一样流泻在谢清漩身上。

  眼前横陈的肢体,虽不丰泽却柔韧干净,微微起伏的胸膛上,纪淩留下的咬
痕如点点梅花,映着两点红茱,颇有几分妖艳。

  纪淩腰间又是一阵躁热,一把将身下的人拖了过来。

  谢清漩并不挣扎,低低吐出一句:「你若要我,此后风急浪涌,险不可测。」

  纪淩原本看他身子清爽,又未经人事,有心款款待他,听他说出这句不由心
头火起,劈手掰开清漩的两股,咬着牙,猛地没入了紧窒的窄道。

  谢清漩痛得惊呼了一声,纪淩也不管他,一味摆动腰杆。

  托着他双股的手上渐渐有些湿粘,纪淩知道是清漩密处崩裂的血水,弯下腰
去,凝望着谢清漩,抚上他冷汗淋漓的额头:「还不是自己招来的。你若求我,
我就温存待你。」说话间,动作缓和下来,却也没停。

  清漩的薄唇都要咬破了,也不告饶。

  纪淩揉捏着他的嘴唇,肌肤相亲,心荡神驰,他不再勉强清漩,闭上眼细细
追索腰骨间的酥麻之感。

  「你可以啊,」纪淩一边耸动,一边伏在清漩身上含住了他的耳垂:「韧得
很,味道不错。到底是捉鬼师,鬼不缠你,一般的女人,我没抽几下就吐血了。」

  清漩皱着眉不说话,纪淩动着动着,下体越来越热。

  他紧紧箍住清漩,腰肢猛摆,低吼一声,泄在了清漩体内。

  吁了口气,纪淩抬起身子,扣住清漩的下颚:「你的卜不灵么。」

  只听清漩咳了一声,纪淩来不及躲闪,鲜血箭一般从清漩口中喷出,溅了纪
淩一身。

  五月天气,风清云淡,碧纱窗外飞进一片花瓣,沾在书页间。

  纪淩吹了口气,冷眼瞅着那浅紫色的薄片忽忽悠悠落在玉白的地上,鞋尖狠
狠一碾,顿作紫泥。

  「王爷,人醒了,胡大夫刚刚看过。」使女进来禀报,见他面色阴沉,忙敛
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纪淩也不说话,只把书抵在下颚,半晌回过脸来:「那个庸医怎么说?」

  「大夫说,谢公子体虚脉弱,得慢慢调养……」

  不等她把话说完,纪淩「啪」地把书拍在几案上。

  「我问他怎么会吐血!」

  「奴婢不知道……」使女声音轻如蚊鸣,脖子都快缩进肩膀去了。

  「蠢东西!」纪淩霍然起身,甩开门帘,一路穿花拂柳,朝西厢房行去。

  到得厢房门口,正赶上胡大夫带了童子从里面出来,纪淩走得急了,两人险
些撞个满怀。

  「王爷。」胡大夫战战兢兢躬身施礼,显见也是怕他的。

  纪淩拧着眉毛,俯视老头:「你瞧过了吧?怎么说?」

  胡大夫沉吟了一下:「谢公子脉象杂乱,气血虚亏……」

  「行了!」纪淩手一挥:「我来问你,这人的命可保得住?」

  「照老夫看,若是好生调养,谢公子性命无虞。」

  纪淩点了点头。

  这个胡大夫是京城名医,纪淩父亲在世时,便常在瑞王府走动,老头心下明
白,纪淩虽然年轻骄横,对自己却也是刮目相看的。

  这两个月来,纪淩的妻妾中不断有人诡异地吐血夭亡,虽然胡大夫未能救下
一人,纪淩却也不曾再延请其他名医。

  纪淩看重的不仅是他的医术,更是他的知进识退,守口如瓶。

  「他的症候,跟之前那些人可有不同?」

  「都是虚症,但谢公子脉象虽乱不浮……」

  胡大夫略一沉吟。「子不语怪力乱神,照说医者也该如此,但有几句话,若
是瞒着王爷,胡某心下不安啊……」

  纪淩看他躬身候着,自己不给个台阶,老头儿这话断断是不肯往下说了,冷
笑一声:「什么乱不乱神的,你只管说。」

  「这谢公子在京中也是颇有名声,人称他能通阴阳、见鬼怪,伏魔除妖、请
神作法,无一不通,胡某也是将信将疑,但今日一见……」

  「哦,伯乐能识马,你还能识巫师?」

  「不敢。谢公子是否真能通灵,老儿不知,但他脉象、气血却是不同常人。

  他的虚症并非新染,应是沉痼已久,按他这个宿疾,早该是缠绵病榻的人了,
再经这次的事,换了旁人只怕已没了性命。

  「只是他……他那脉中有股子阴气托在那里,浮浮薄薄,却也不散,这才延
了性命,胡某行医数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

  「你想说什么?」纪淩长眉一轩。

  「胡某也是臆测,这谢公子身上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样的人恐怕是会吸
人阳气,王爷千万谨慎。」

  纪淩听了抿着唇,半天没言语。

  胡大夫以为他是怕了,仔细端详,纪淩嘴角轻轻勾着,却似听到了什么有趣
的事情一般,胡大夫正诧异间,纪淩忽地伸出手来。

  「你帮我把把,看我脉中又有什么?」

  胡大夫到底是深知瑞王府内幕的,惊是惊的,脸上分毫不露,帮纪淩轻挽袖
子,立在厢房前诊起脉来。

  「王爷脉搏有力,气血顺畅,是安泰之相。」

  纪淩拢了袖子,挑起眉毛:「我这脉里却没东西托上一把?」

  「王爷是大贵之命,鬼神都不敢近,怎么会沾那些东西?」

  胡大夫说得恭敬,纪淩却冷哼了一声:「照这么说,我也不必『谨慎』了。」

  说着一挥手,进了厢房。

  长廊之上,清风过处,内院馥郁的花香随着这风载浮载沉飘了过来,中人欲
醉。

  童子见胡大夫呆立原地,轻轻叫了声:「老爷。」手指碰到老头肩膀,胡大
夫浑身上下一阵哆嗦,童子抬头,见他一张脸都青了,定定看着自己,似入疯魔。

  童子怕了,再唤了声「老爷」,胡大人这才如梦初醒,眼珠子一错,冷汗淋
漓而下,他一把抓住童子的胳膊,疾行而去。

  却说西厢房里,谢清漩正似睡非睡靠在床上,只听门帘一响,一阵脚步向这
边过来,床前的使女低低喊了声「王爷」,他以静制动,也不作声。

  「睡了三天还不够吗?」

  床往下一陷,人靠了过来,不等谢清漩说话,下颚已被人捏住。

  「这脸倒是越发的白了。」

  「王爷。」谢清漩挣了一挣,奈何纪淩手劲奇大,竟挣不开,下颚处一片生
疼。

  纪淩见他轻蹙了眉头,病后体怯,难得显出几分楚楚的味道,一时心痒,腿
一抬,也不脱靴子,径自上了床。

  纪淩胳膊一伸,把谢清漩揽了过来,一手自他的领襟探入,轻轻摸索。

  这男子的胸脯,比不得女子,有两团馨香酥软,只是那细细的乳首,摘取之
间,软腻可爱,也颇可把玩,只是捏揉了半天,也不见乳头硬起,纪淩便有些扫
兴。

  回想交合那日,任凭自己百般撩拨,却只听谢清漩呻吟,也不见他情动,想
到这里一股怨毒自胸中升起,指尖贯力,掐捏着小小的乳尖,不似狎玩,倒像是
上刑一般了。

  纪淩一边折辱谢清漩,一边含了他的耳珠恨声道:「你还真不能经人事啊!
莫非你胯间那东西是假的不成。」

  说着手从他胸前滑下,一路经腹及股,直探入双腿之间,可纪淩摆弄了半天,
手中那个东西依旧软柔如棉,竟连那天的光景都不如了。

  「王爷,」谢清漩轻轻按住了纪淩的手。「我早跟王爷说过,我是个废人,
留在身边,只是扫兴。」

  纪淩反手握住他的手,谢清漩的手指纤长,手心干爽,抓在手里,虽不旖旎,
却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纪淩将他扣住,一手抬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吻他。

  谢清漩病后嘴唇有些干涩,他不会迎合,那舌头也是木的,纪淩一个人辗辗
转转,好没意思,真正觉出怀里的毕竟是个男人,那滋味跟女人比真是差了很多。

  可他偏不想放下手中这个男子,仿佛意在形外,纪淩总觉得那身子里有什么
东西是他要的,看不到、摸不到,捶他、打他也出不来,吐血受苦的似乎是谢清
漩,可独个儿焦躁的却是纪淩.

  纪淩最恨自己一团火,对方一块冰的处境。

  他偏要他难耐,火烧城门,还能让池鱼跑了不成!

  「你睡了三日,这可又添了三条人命。」纪淩说着,手指悠然地沿着谢清漩
的眉毛勾画着:「你看那些女人,知道是王府召妓,又有黄金白银堆在眼前,即
便耳中刮到两句闲言,也巴巴地一个个赶来受死。你说这人命怎么那么贱呢?」

  谢清漩笑了一声:「王府威严,谁敢违逆?来是死,不来就躲得过了吗?」

  「真是个明白人。」纪淩捧住谢清漩的脸。

  「可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不明白了呢?作个法,真能要了你的性命不成?」

  谢清漩不吱声,纪淩也不逼他,柔柔地抚着他的脸。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城东那别院里还住着个妹妹吧,十六岁的丫头该是
明白人了,我今晚就让人把她抬来!」

  谢清漩一把握住了纪淩的手指,真是急了,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是你的亲妹妹,姿容应该不差吧,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纪淩盯着谢清漩促狭地笑了,只恨对方是个瞎子,看不见自己得意的样子。

  「王爷。」谢清漩低低唤了一声,叹口气,忽地凄然一笑。

  「你要怎样,我便怎样。只求你放过她罢。」

  一个「好」字吐出,纪淩反有些懊恼,语气未免含酸:「你倒真是心疼妹妹。」

  他放开谢清漩拧身下床,靴子沾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加了一句:「骨肉分
离总是不好,干脆把她接来王府吧。你也安心,我也跟她亲近亲近。」

  纪淩说着嘿嘿一笑,正要起身,却发现谢清漩还握着自己的那根手指,兀自
不放。

  纪淩挣了挣,谢清漩忽地将他的手指狠狠往后一掰,竟似要把这指头拗断-
般。

  纪淩算是吃得痛的,也惊得喝了一声,他劈手一个耳光,把谢清漩抽翻在床
上,这才挣出了自己那根手指。

  这纪淩自小是娇宠惯了,莫说是打,真是骂都没被骂过一声。

  今天这事儿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羞愤一时盖过了疼痛。他咬着牙,拽住谢
清漩的头发,把他拖到地下,一脚一脚直往那人心窝子踢踏过去。

  床边的使女早吓懵了,那谢清漩也不求饶,咬着唇一味隐忍,房间里只有纪
淩自己气咻咻的鼻息。

  怒意渐退,纪淩倒觉出几分索然,又往谢清漩身上重重加了一脚,他在床沿
坐下,狠狠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人。

  谢清漩脸冲下蜷着身子,看不清面目,纪淩用靴尖勾起他的下巴,只见谢清
漩闭着眼,嘴角挂着血丝,脸色煞白,神情却是坦然,纪淩火气上涌,再次将他
踹翻在地。

  「你活腻了啊?」

  谢清漩从地下挣扎着坐起,面向纪淩,睁开空洞的双眼,纪淩头一次在白天
对上他的眼睛,心下也是一惊。

  谢清漩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再配上两道秀眉,真所谓眉目如画,清俊非常,
只是那黑漆漆的双眸没有焦点,恍恍惚惚,蒙昧如纱,对着你,似看非看,盯得
久了,竟叫人后颈发凉。

  谢清漩悠悠开了口:「我命如草芥,生死对我算不得什么。王爷是千金之体,
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纪淩喝问:「你敢威胁我?」

  「不敢。」谢清漩微微一笑。

  「只是关心则乱,我怕自己身不由己。」

  风入窗棂,散落的纱帐翩翩欲飞,纪淩一手捺住。这个宅子,这个院子,乃
至这个京城,都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界,谢清漩再扑腾还能扑腾出他的掌
心?

  想是这样想,心头黑压压一层阴雨却总是不散。眼前这个人是个棉里针,看
着可心可意,软顺非常,冷不丁扎一下,却也入骨见血。
作者: tigerqueen    时间: 2007-5-17 08:40

                (2)

  纪淩走后,谢清漩迷迷糊糊躺了一下午。

  掌灯时分,使女服侍着他喝了些粥,刚在收拾碗盘,外面一阵人声。

  谢清漩一怔,推被坐起,侧耳倾听。

  使女扭头一看,原来是纪淩来了,他边走边侧身跟一个少女说话。那少女看
样子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娇媚可人,身姿窈窕,面若芙蓉。

  少女见到床上的谢清漩,登时红了眼圈,扑过去,哽咽着叫了声:「哥。」

  谢清漩伸手揽住女孩,眉目间流露出稀有的温存。

  「哥,听说你病了,好些了吗?你怎么也不捎个口信回来,急死我了。」说
着,少女抱住谢清漩的腰,嘤嘤哭了起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别哭,小汐。」谢清漩摸索着抬起她的下巴,为她拭
泪。

  纪淩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

  「哥,王爷说你要静养,让我过来照顾你,等你好了,再送我们一起回家。」

  谢清漩点了点头,背对着纪淩说了声:「多谢王爷。」

  小汐毕竟年幼,一路颠簸,已是劳累,再加上这一哭,很快倦了,哈欠连天。

  纪淩吩咐使女带小汐去休息,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谢清漩两个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灯花「劈啪」轻响。

  谢清漩不知纪淩在干些什么,也不想问。良久床前响起一阵衣物落地的窸窣
声,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一个灼热的身子蓦地压了上来。

  不等谢清漩作声,纪淩抓住他的腰,一把将他翻转了过去。

  下体的亵衣被剥了个干净,上身衣物却分毫未动,耸动之际纪淩狠狠咬住谢
清漩的肩头,谢清漩挣扎不开,便也由他强取豪夺。

  纪淩的喘息越来越重,他俯下身子,攥住谢清漩的手,两人十指纠结,汗液
濡染,倒似有几分缠绵。

  颠倒至极,纪淩将谢清漩的腰往下一按,腰间一送,顿时酣畅淋漓。

  与此同时,谢清漩发出一声惨呼,原来纪淩登顶的同时,竟捉住谢清漩左手
的中指,硬生生将它折断!

  纪淩从谢清漩体内退出,望着身旁满头冷汗的男子冷冷一笑。

  「我叫你身不由己。七天之内,给我除了这院子里的魔障。若是不行,今日
这番苦楚,七日后便是你那妹妹领受!」

  纸上的字谈不上章法,倒也圆润可爱,真是字如其人。

  接过单子,纪淩望着执笔的小汐,长眉一轩:「就这些?」

  小汐点了点头:「我哥说了,置下东西,今夜子时就可作法。」说着低下头
去,自顾自地在宣纸上涂画起来。

  纪淩拈着那张单子,眉头微蹙。

  单子上的东西没什么古怪,不过是黄纸香烛一类,只是谢清漩这次答应得未
免太爽快了一些。

  断指后的第二天,一早谢清漩便打发使女来说,他愿意作法,只是要掐算吉
时,置备法物,请纪淩再宽限几日。

  起先纪淩以为这是谢清漩的推诿之词,谁知谢清漩倒真的筹措了起来。

  纪淩白天去厢房,总见谢清漩在那边念念有词,一派装神弄鬼的样貌。

  小汐随伺左右便如他的双眼一般,兄妹两个默契非常,谢清漩要什么东西,
无须开口,眼眉一抬,小汐便已奉到他面前。

  纪淩是独子又兼父母早丧,家中虽说仆从如云,但他心高气躁,最是个难亲
近的,所以这么多年下来,身边贴心可意的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

  谢氏兄妹虽是贫贱,但这分骨血亲情,却是他无缘体味的。纪淩看了,面上
声色不动,心下却又嫉又恨,夜里床榻之间总不免变着法的折腾谢清漩。

  也许是顾忌着小汐,不管纪淩怎么羞辱,谢清漩都隐忍了下来。

  那小汐到底是个孩子,根本没觉察出谢清漩和纪淩间的瓜葛,看到谢清漩裹
住的中指,问了两声,谢清漩只说是扭到了,她竟也没有深问。

  「嘿嘿。」见纪淩眉头深锁,小汐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纪淩回过神来,说来有趣,这王府上下个个见了纪淩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有
这谢氏兄妹不同。

  谢清漩敢逆龙鳞,而小汐对纪淩身上的戾气全无知觉,丝毫没有畏怯之相。

  「对了,我哥还说,今夜的法坛设在后花园紫藤树下,一到子时,闲人屏退,
只留你、我、他三人作法。」

  女孩说着嫣然一笑。

  「王爷,你怕吗?」

  「怕?那也是鬼见了我怕!」

  午后平地里刮过一阵冷风,转眼天边低低地压了层灰云,不一会儿惊雷阵阵,
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雨一下便没了停的势头,铺天盖地,绵绵不绝,直到掌灯时分兀自下个不
住。

  眼看子时的法事是做不成了,纪淩心下焦躁,使女上茶时一个不留神,略略
泼了一些出来,被他一脚蹬翻在地,挥袖将桌上的东西统统拂到地下。

  纪淩拧身出屋,直奔西厢而去。见此情景,一边的小厮忙撑起把伞匆匆赶上
了纪淩.

  耳听得长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门帘一摔,纪淩大步进屋,小汐正坐在床沿
跟谢清漩说话,猛抬头,见纪淩满脸阴云,不觉也是一惊。

  小厮拿过把凳子,恭恭敬敬地伺候纪淩坐下。

  纪淩也不说话,冷冷瞪着床上的谢清漩。

  谢清漩听这动静,心下已是分明:「王爷找我有话说吧,小汐,你先回房去,
子时带上东西,直接去紫藤树下等我。」

  小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小厮冲屋中的使女使了个眼色,使女心领神会,
引着小汐回房歇息了。

  小汐她们前脚出屋,纪淩「啪」地将手边的一个茶盅甩下了桌。

  「子时,子时!你还要哄我到几时?你眼睛瞎了,难道这耳朵也聋了不成,
这么大的雨你听不见吗?」说着欺身一步坐到床上,一把扣住了谢清漩的颈项。

  他手劲奇大,谢清漩透不过气,伸出双手想把他抓开。纪淩嘴角轻扬,握住
他左手的断指狠狠一折。谢清漩倒抽一口冷气,险些昏死过去。

  看着冷汗淋漓的谢清漩,纪淩胸中郁卒稍解。

  床上的男子脸色惨白,为了忍痛,他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唇,淡粉的唇已见
血色。

  纪淩小腹一阵灼热,他就爱看他在锦衾绣帐间痛苦的模样,即便不能用情欲
引他动容,他也要他销魂荡骨,所谓至乐至痛也不过一线之隔,他就不信自己摆
布不了他!

  纪淩按住谢清漩的双肩,整个人压了上去,床檩摇曳,幔帐轻晃,纠缠反覆
间两人都已衣衫半褪。

  凳子「喀」地响了一下,纪淩这才想起来小厮还在屋中。

  他一抬头,向帐外喝了声「滚」,那孩子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十四、五岁的男孩已通人事,血脉贲张的画卷入眼入心,只怕这一夜也不好
熬。

  纪淩给他一搅倒有些分心,这才想起因何而来,他分开谢清漩的双腿,从容
而入,几日下来彼此都惯熟了,比起初时少了几分新鲜,却也更有滋味了。

  纪淩捧住谢清漩的脸,低声问:「你是不是算准了今日有雨,特意耍我?」

  说着猛地一刺到底。

  谢清漩浑身一颤,半晌轻叹:「到了子时你自然明白。」

  纪淩最恨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要他哀求,要他臣服,要他心甘情愿、
予取予求,只是他不,他隐忍,他包容,却不过是虚与委蛇。

  纪淩又是一气猛攻,双手抓住谢清漩的腰身,指尖毫不留情地掐入皮肉,他
恨这个身子,明明极尽缠绵,自始至终,却总有些什么怎么抓也抓不住!

  即便谢清漩能降了院中的妖魔,纪淩心中的魔障却不知几时能除,唇齿相依
之间纪淩狠狠咬住谢清漩的舌尖,贪恋地吸取那淡淡的血腥味道。

  更鼓悠悠,眼看亥时已过,纪淩不知在谢清漩身子里泄了几遍,犹不肯退出。

  两人交缠在一块,静静躺着。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得零落,不一会儿竟一点都听不见了。

  谢清漩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借着帐外摇曳的烛火望去,颇有几分诡异。

  纪淩心下发凉,不由地抽开了身子,披上袍子冲到门外。

  院子里,黑漆漆的树影随风舞动,水珠沙沙而坠,但头顶那片深不可测的夜
空却滴雨不见,这天竟在子时前晴了!

  紧了紧金丝鹤纹大氅,纪淩不耐烦地向身后看去,小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
着谢清漩赶了上来。

  到底是下了大半夜的雨,此刻虽是雨止风歇,地上却还残留着一汪汪的积水。

  橘红的灯笼本就暗淡,映在这水洼间更是忽忽悠悠,飘摇不定,再衬上四围
黑黢黢的树影,倒真像个鬼园。

  三人又往前赶,才走了几步,忽地狂风大作,周遭一片枝折叶落的声响。

  纪淩的大氅兜了风,裹住面门,眼前就是一黑。

  他本不胆小,但这风起得委实妖异,不禁也变了脸色,急急地去扯大氅,挣
得猛了,绷断了系带,只觉肩头一轻,那厚实的大氅竟生生被风卷了开去。

  纪淩睁眼望去,五步开外,小厮蜷了身子缩在一块假山石后,浑身发抖,手
中的灯笼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再看谢清漩静立于漫天落叶之间,衣袂当风,长发飘飘,暴风围里中的他神
色恰然,恍若身在云端,好像他本就是那呼风唤雨之人,这一番风云变幻,便出
自他纤长的指端。

  纪淩盯住谢清漩的手,才发现他半拢在袖子里的右手急速地掐算着什么,嘴
唇翕动,念念有词。

  忽地谢清漩十指一翻,喊了一声「宝儿」。伏在地上的小厮应声而起,定定
望着谢清漩。

  谢清漩伸出手来,按住小厮的额头,柔声说道:「子时将至,这园子不是你
待的地方,你且退出去,记得将园门镇上。」

  小厮听了,得令一般,转身就走,看都不看纪淩一眼。

  说来也奇,眼瞅着小厮出了园子,掩上月洞门,那泼天的狂风霎时止住,只
留满地残叶,兀自旋转不迭。

  纪淩不禁「咦」了一声。

  谢清漩微微一笑:「王爷引我过去吧!」说着伸出右手,暗夜里看不真切,
明明是灰蒙蒙- 片,纪淩却觉得那手是白得不能再白了。

  他捉住谢清漩的手腕,正扣在脉门上,那脉搏细弱均匀。

  纪淩不由记起了胡大夫的话,胡大夫说过谢清漩的脉中有股子阴气,当时纪
淩不以为意,这会儿他却将信将疑起来。

  只是到了这一步,已是退无可退,更何况纪淩压根儿也不想退,他倒要看看
这个谢清漩能弄出些什么古怪。

  未到紫藤树前,扑面便是一阵异香。

  这树藤花生来古怪,寻常的紫藤淡淡无味,可它却有股子奇香,比寻常的香
花还胜几分,今夜这香格外的沁人,似有花蜜汩汩地自花蕊间淌出一般。

  纪淩凝神看去,紫藤树下立着一道淡白的人影,像是个长发披拂的女子。

  此时阴云遮天,虽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四下里也是暗沉沉的,这女子
似黑夜里擎出的一枝白莲,袅然独立,娇媚中透出几分阴森。

  那女子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侧过身来,对着纪淩嫣然一笑,竟是小汐。

  仔细一看原来她正在几案上铺排法器,案上两支白烛照亮了她的身影,今夜
她放下一头秀发,换了白衣,稚气尽褪,倒显出另一股风情。

  「王爷,哥,子时快到了。」小汐说着走上前来,从纪淩手中接过谢清漩的
胳膊。

  谢清漩颔首,朝纪淩那边侧了侧头。

  「清漩这就要作法,小汐会陪着我。王爷请站在我左侧,不要走出我一臂之
外。」

  三人走到几案前,一字排开。

  小汐将一根银簪交到他右手,又扶着他去摸桌上的一个碧瓷碗,那碗中盛着
清水,映着碗壁,放出幽幽的青光。

  谢清漩持着银簪喃喃念了几句,忽地手起簪落,在碗沿敲出- 声轻响,说也
奇怪,这一击之下,小小的碗盏间竟起了惊涛骇浪。

  水波一圈一圈围着碗心激荡,越激越高,越激越猛,只听谢清漩轻啸一声,
那水柱如一条银色的蛟龙蓦地腾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谢清漩双掌翻飞,持
于前胸,那水柱正撞在他的掌间,化为一片晶莹的水雾。

  小汐见此情景,点燃了一叠黄纸,素手一扬,悉数向空中抛去。

  谢清漩双拳一握,忽地振臂一喝,那漫天火舞的黄纸忽地变作了星星点点的
焰火,沙沙而落。

  就在这火星的盛宴间,谢清漩舞动双手,袖影翩然,朗声诵念法词,纪淩听
得一头雾水,只觉他念的非佛非道,闻所未闻。

  忽地谢清漩一声清啸,指尖似有风出,直扫得案上的烛影摇摇欲熄。

  纪淩向他十指望去,不由呆住了,只见他左手中指的绷带架不住指上的风声,
翻飞而落,白天还布满青紫、低垂无力的小指此时莹白如玉,伸得笔直,那医无
可医的伤竟是好了!

  纪淩惊骇之下,人往后退,谢清漩眉头一拧,伸出左手,一把攥住纪淩的衣
襟,将他拉回身边。

  小汐急呼:「王爷,你忘了我哥的话?不可走出一臂之外。」

  经此一乱,谢清漩收了掌间的风声,低眉敛气,飘扬的鬓发垂落颊边,便似
入定一般。纪淩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心下惶惶。

  小汐见了微微一笑:「王爷莫怕,我哥没事。」

  远远传来梆子的轻响,更衬出四下的寂寥,不过是一刻光景,纪淩却像挨了
一世。

  小汐倒是悠然,从容地取过一支白烛,放在谢清漩眼前,只听谢清漩轻声说
了个「好」字,小丫头「嚓」地点亮蜡烛。

  谢清漩整张脸都沐在那烛火之中,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翼轻轻翕动,忽地
眉毛一抬,睁开了双眼,两道寒光从目中直射而出!

  纪淩骇得呆立一旁。

  谢清漩仰头向前面的紫藤树望去,蹙紧了双眉,暴喝一声,从袖中捏出一道
符,在碗中的残水里一蘸,指尖运力,「啪」地直飞树身。

  只见眼前火星四溅,那符在树皮上擦出一道寸许的印痕,软软直坠地面。

  谢清漩摊开右手,小汐忙将一把桃木长剑递到他手中。

  纪淩惘然之间,谢清漩一手攥住了他的胳膊,喝了声「起」,纪淩脚下一虚,
竟跟着谢清漩凌空腾起,越过几案落在紫藤树前!

  两人紧贴着藤树站稳了脚跟,谢清漩放开纪淩,双手执剑直指苍天。

  只见他眉头一凛,口作龙吟,「哢嚓」一声,平空里竟爆出个闪电,银白的
电光直贯树身。

  纪淩只觉脚下的地面一阵抖动,眼前一花,万千藤花如紫雨一般纷纷而落,
将两人困裹其间。

  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花香,周遭都是紫色的花瓣,再看地下,落英堆积,不
知不觉间竟埋过了靴尖。

  纪淩惊骇之下,回头望去,那落花构作了一道绵密的花墙,别说庭院了,就
连三尺之外的香案和案前的小汐都看不见了。

  再瞧身旁的谢清漩,他紧闭着双目,手拄木剑,急促地念着什么,说来也奇,
这花瓣泼天而落,纪淩头上、肩上早已厚厚堆了一层,可谢清漩那袭青衣却连一
个花瓣都没沾上。

  纪淩盯紧了他看,这才发现落花一旦飘到他的身边,霎时便会弹了出去,就
好像有千万双无形的手围绕着他,为他拨挡花瓣。

  到了此时,纪淩终于相信,这谢清漩果然不是凡人。他不由朝谢清漩身旁又
靠近了一步,在鬼神的世界里,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不是他,而是他。

  「喀喇喇——」

  脚下响起一阵怪声。纪淩低头一看,紫藤枝干纠结的根部爆出数条枝蔓,那
藤萝蛇一样贴着地面飞速地蜿蜒伸展,直扑谢清漩的脚踝。

  纪淩惊呼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那藤条已束紧了谢清漩的双脚,犹自向上攀援。

  谢清漩恍若未闻,依旧定在那里喃喃自语,纪淩急了,卯足全力去掰藤条,
「啪」地一根藤条被扯了下来。

  与此同时,刺心刺肺的激痛贯穿了他的身子。

  纪淩跌坐在花海之中,险些昏死过去。

  越来越多的藤萝沿着谢清漩双腿盘了上去,最先攀上的几根已缠住了他的胸,
直取他白皙的颈项。

  眼瞅着藤条快把谢清漩缠作另一株紫藤了,谢清漩却依然故我,垂着头,嘴
里的咒语一刻也没停。

  纪淩不信谢清漩真不知道,就算瞎了,感觉总还有吧?

  被缠成这样,他就不觉得窒息?

  随着如毒蛇吐信一般的「嘶嘶」声,藤萝铺天盖地地爬向谢清漩,纪淩呆望
着那一幕,一时间没了主意。

  忽然他发现谢清漩手中的桃木剑透出一股莹润的光彩,似玉非玉,似雪非雪,
定睛一看,一簇簇细小的火星绕着剑身上下翻飞,那木制的剑身竟一点一点变得
透明起来。剑上的光彩越来越耀眼,最后竟如一盏明灯照破了黑夜!

  剑光闪处,那攀附着谢清漩的藤萝枝枯叶落,最后如烧焦的死蛇,一条条的
脱落。

  纪淩又惊又喜,再看谢清漩,剑光下,俊秀的五官益发显得分明,光洁的额
头布满了细汗,两眉之间隐隐沁出白光,那肌肤下仿佛暗藏着一颗夜明珠!

  纪淩正自瞠目结舌,只听背后小汐娇喝一声:「吉时已至,降魔除恶!」

  他急急回首,忽地一团烧着了的黄纸直扑面门,纪淩大惊失色,回身就躲,
饶是如此,火星还是溅上了他的肩头,身上的绸缎见火就着,好一阵灼痛。

  纪淩一头雾水,边扑打火焰,边向谢清漩望去。

  与此同时,谢清漩忽地张开了眼眸,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直望入纪淩眼底。

  纪淩心下一凛,这绝对不是一双人眼,那眼底跳荡的分明是簇簇鬼火,他刚
要扭头,谢清漩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襟。

  「啪——」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电光过处,纪淩被谢清漩按在了紫藤树上,嵌入肩头的手指宛如钢钉,纪淩
惊痛之下,瞪圆了双目。

  谢清漩一拧身,抄剑在手,高高举过头顶。

  四下里狂风大作,漫天闪电有如惊龙四下游走,映着电光,那剑尖透出寒冰
似的华彩,冷气阵阵,直逼眉心。

  纪淩拼死挣扎,却魇住了一般,怎么都挣不开去。

  他不由怒喝:「谢清漩,你疯了吗?你要干嘛?!」

  谢清漩仰天一笑:「你不是要我除魔么!」

  说着他长剑一送,直钉纪淩的胸膛!
作者: freemanhuhu    时间: 2007-5-17 23:23

                (3)

  细雨沥沥,和风飒飒,城东十里外杨柳堆烟、雨湿红杏,正是一派烂漫春景。

  只听得銮铃轻响,一驾马车自东迤逦而来,车身裹着华贵的锦缎,拉车的白
马高头阔视,鬃发翩然,一望而知是匹宝马良驹。

  马车踏过石板桥,转过乌衣巷,在一处庭院外停下。

  车夫下马,轻叩门扉,「咿呀」一声,院里走来一个少女,轻启朱门,马车
转眼消失在黑瓦白墙之内。

  到得院中,车夫打起帘拢,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锦衣少年翩然下车,
时值仲春,旁人都换了单衣,这个少年领襟袖口却都缀着轻裘,这身衣服换个人
穿恐怕就显得累赘了,但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妥贴舒服。

  少年笑得将手中折扇一合,望着那开门的少女问:「这么急把我找来,莫非
有什么好事?」

  少女轻笑一声:「是,是,没有好东西哪敢请你上门,新近觅到三十年陈酿
桂花酒,就等着你启封呢!」

  少年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这可馋死我了,不许哄我,不然有你好看!」说着抢先一步朝里走去。

  少女对他的背影一迭声叹息:「这个酒鬼!」

  「酒呢?酒在哪里?」少年脚还没跨进门槛,声音已经登堂入室。

  进到屋中,他眼光往桌上一扫,顿时笑颜逐开,一桌精致的小菜边摆着个瓷
坛,里面装的正是那三十年陈酿。

  「你眼里除了酒还有什么?」

  听到这句话,锦衣少年这才笑吟吟地转向桌边的一个人。

  「哦,主人一片心意,我却之不恭啊。唉!你怎么知道我看着酒呢?莫非…
…」

  那人淡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我看不见你,不过你本性如此,就算不看我也明白。」

  「哈哈,还是小漩最知道我。」

  少年一撩袍子靠着那人坐下,再一抬头,望着门边嗤笑的少女。

  「小汐,你给我进来,笑什么笑?」

  小汐坐到两人对面,冲着少年吐了吐舌头。

  「两年没见,一点长进也没有,闻到酒香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笑你笑谁?」

  少年拿过坛子,一边启封一边哀叫:「小漩,你可得好好管教她,这么没大
没小,见着我也不叫声师叔。臭丫头,我可比小漩还高一辈呢!」

  「自己不尊重,怨谁去,师叔吗?可也得有个师叔的样子。」小汐说罢,拿
起筷子帮谢清漩夹菜,少年气得直翻白眼,边叹气边自顾自倒酒。

  抿上一口,他又是一脸春色。

  谢清漩在一边听着,也笑了。

  酒过三巡,少年一伸手搭住谢清漩的肩膀。

  「你小子最没良心,两年音信全无,今天怎么这么好,平白买下酒请我,必
有所求,来、来、来,今儿个我心情好,有什么事尽管说。」

  谢清漩微微一笑:「知我者黎子忌,我想请你帮着看一个人。」

  小汐撩开纱帐,黎子忌疑惑地向帐中看了一眼,帐子里昏睡着一个男子,容
貌俊整,却面色如土。

  他转过头来拧着眉问:「什么意思?这人病了吧!没什么古怪。我又不是大
夫,叫我看病人?」

  谢清漩摇了摇头:「我把他定住了,所以你看不出来。」说着他在床沿落坐,
摸索着掀开被子,解开那人的衣服,衣襟散处,只见那人胸口生生插着一截木剑,
断剑贯穿了胸腔,伤口处不见血迹,只见一片乌紫。

  黎子忌秀眉一挑,弯下腰来细细打量伤处。

  「这是你的剑,竟然断了。伤成这样居然只是被定住?」

  他嘴角轻扬:「怪不得用好酒请我,小漩,你可真是不做亏本生意。」

  他抬起头来望着小汐:「你先出去,把门关紧。」

  看到他一脸严肃,小汐也敛了笑容,转身离去,外面一阵响动,显然是落了
锁。

  「按紧他。」随着黎子忌一句话,谢清漩摸索着从背后环住了纪凌。

  黎子忌双手合十,喃喃念咒,忽地他两掌之间化出一道白光,他随即拍落双
掌,夹住纪凌胸前的断剑。狠命一拔,一道黑血直喷帐顶。

  半晌黑雾散却,只见床上的纪凌面色转白,鼻息停匀,胸口那个透明窟窿随
着吐呐轻轻翕动,说不出的诡异。

  黎子忌盯着纪凌不由皱眉。

  「好强的妖气。」

  「是,这人命锁妖藤,我本想除了他……」

  黎子忌嘿嘿一笑:「你道行不够,换了我也不行,他的妖气粘着这京中的地
气,绝不是一般的魔障。」

  「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初见他时,他只是一个小妖,吸人阳气而已,
当时我算知道他阳寿未满,不想逆天,存心放他,但此人戾气极重,为免养痈为
患……我破例去除他,谁知非但没压住,戾气反而喷薄而出。」

  谢清漩中了口气:「我逆天行乱,恐候已惹下泼天的祸害。」

  黎子忌凝神听着,目光从纪凌转到谢清漩的身上。

  「你这么得住气的人,这次怎么就乱了阵脚?不论是人是妖,各有阳寿,各
安天命,丝毫乱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清漩长叹一声,也不作声。

  黎子忌忽地一把按住谢清漩的手腕,指尖搭上脉门,细细谛听。

  半晌他俊脸泛青,眉头骤蹙:「小漩,你……你……怎么也被这鬼藤缠住了?
你跟他到底怎么了?」

  谢清漩抽回手来,幽幽吁了口气。

  「你可记得师父说过我命中有颗魔星,一旦撞上,孽浪重重,至死方休。实
不相瞒,作法时我便有心与他同归于尽,只瞒着小汐一个,鬼藤缠身时我压根没
去遮挡,实指望一击而已,谁知这孽障竟不是我能除得了的。」

  黎子忌嫌恶地盯了纪凌一眼。

  「太傻了,你们的嫌怨竟如此之深?」

  谢清漩苦笑一声:「你是知道的,我不作法时便是个废人,一旦施法剑又不
能虚出。偏偏此人是个王爷,偌大一个京城便是他家的地盘,仗势欺人,我一再
隐忍,但他不识进退,把主意打到小汐身上。」

  「这人心肠狠毒,姿忆妄为惯了,必不能放过我们,再者这东西戾气日盛,
早晚为祸天下,此时不除,要待何时?」

  黎子忌交抱着双臂没有言语,半天叹出一口气来。

  「早知如此,你当初何苦下山,有我和子春在,怎么都不会让你们兄妹受人
欺负。」说着眉心一皱:「当年子春问过卜,明明说魔星位居西方,遇金则败,
才让你搬到京中,借这皇城的紫气避那股邪魔,怎么反送到他门上了?」

  谢清漩苦笑着摇头,「师父常说,宿命玄妙,变幻无常,卜者卜一时,岂能
尽知天命?」

  黎子忌「呸」地一声截住了他的话头:「明明是子春技穷哄你,你还真信?」

  见谢清漩只是微笑,他低头看了眼纪凌。

  「京城有这东西的根脉,留在这里收不了他,不如我们将他带回山中,找到
子春再做商量。」

  谢清漩闻声点头:「如此真好。」

  黎子忌把纪凌往床里一推,自己蹬脱了靴子,盘腿上床。

  谢清漩听见响动,不由「咦」了一声。

  黎子忌扶起纪凌,双手按住他后心,对谢清漩说:「你跟这孽障命魂相牵,
他昏沉着,你那口气也提不上来了吧!此去宕拓岭,路远山高,不干不净的东西
又多,没有那护心的神力,莫说施法,只怕你到都到不了。」

  「你身上的鬼藤我斩不断,只好把这东西弄醒,也算助你一臂之力。」说着
又是一笑:「那桂花酒可不能白喝。」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帐间「噗」的一声,接着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
腥气。

  谢清漩只觉丹田一暖,胸腔里一阵舒泰,估摸着纪凌吐出淤血,醒过来了,
那护心的神心也已回到自己身上。

  再说纪凌忽忽悠悠睁开眼来,但觉胸前奇痛无比,四肢酸软无力,口中一股
怪异的腥甜,再看眼前素帐窄床,显见不是王府。

  正诧异间,一个锦衣少年凑到自己面前。

  那少年看自己似笑非笑,眼光中饱念着刻毒。

  纪凌正自疑惑,少年长眉一轩厉声问道:「你叫什么?」

  纪凌冷眼瞅着少年,并不答话。

  少年双手一振将他重重抛回床上,纪凌脑袋正磕上床架,好一阵金星乱冒。

  一旁有人替他答道:「他叫纪凌。」

  纪凌闻声心惊,急急抬头。

  床边坐着一个青衣人,眉目淡定,神采怡然,正是谢清漩。

  一瞬间,回忆走马灯似地在纪凌脑中晃过,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零落的紫藤,
蛇一般的枝蔓,寒星般的眼睛,闪着冷光的宝剑,还有那穿透心肺的剧痛!

  纪凌惊呼一声,捂住胸口直退到床里,手在心口按到一个洞,摸一下竟直伸
入了胸腔,纪凌惊得一头冷汗,低头去看,只见自己赤着的胸前赫然一个透明窟
窿!

  「谢清漩,你这妖人!作的什么妖法,活腻了吗?快快把本王送回府中!」

  纪凌呼喝问,那少年一腾身,抓住他头发,将他朝床柱一撞,嘴里恨声道:
「你以为你还是王爷?告诉你,你现在就是那笼里的鸟,釜中的肉,爷?我才是
你爷,爷爷叫黎子忌,你再敢对小漩恶声恶气,我叫你生不如死!」

  晓星盈盈,天色微微透出蟹青。

  两驾马车悄悄地驶出了窄窄的木门,前一辆是白马驾的锦车,后一驾车由一
匹栗色的老马拉着,油布车身,煞是寻常。

  两车并行,颇有些诡异。

  锦车之中摆着一张几案,案前置着一盏醇酒。

  黎子忌一手执着酒盅,一手挑开车帘,望着一旁的油布车叹了一口气。

  对面的小汐眼眉一横。

  「怎么,嫌我家的车破,见不得人,不能与你这锦车并驽齐驱。」

  黎子忌听了就笑:「这丫头心胸怎么窄成这样?我是不放心小漩。放着这车
不坐,偏要守着那种东西!」

  「是哦,我说我去照顾就行了,哥哥偏生不肯。他眼睛不便,那个王爷又不
是好相处的。」小汐说者秀眉深锁。

  「你怎么行?」黎子忌轻笑:「那东西现在还胡涂着,可真到了时候作起乱
来,你根本压不住,我去还差不多。」

  「你?」小汐冷笑一声。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恨那王爷恨得牙痒,你去照顾,不剥了他的皮才怪。」

  另一边的油布车里,纪凌躺在薄褥上瞪大了双眼,谢清漩盘腿靠在一边,睫
毛覆着,也不知是睡是醒。

  回想这两日的际遇,纪凌一头雾水。

  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谢清漩他们要将自己带往哪里。

  这谢清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凶妒恶煞的黎子忌又是何方神圣?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恨,对着谢清漩一脚蹬去,是把黎子忌的警告抛在脑后。

  谢清漩叹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纪凌一凛眉:「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可是王爷,我一失踪,这方圆几百里不
被翻馼才怪,你以为能将我带出多远?」

  谢清漩听了微微一笑:「你说的不过是人力,需知这世间分天地人三界,又
有阴阳之隔,哪里翻得过来?」

  纪凌听他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心下也有些惊惶。

  他脸上强作镇定,直望着谢清漩的眼睛。

  曙色之中,那双眼眸毫无光彩,竟然似瞎的一般,他猛地一掌朝谢清漩面门
击去,堪堪贴上眼皮才停了下来。

  谢清漩听到风声,才向后仰了一下,躲也不躲得不俐落,那晚的身手荡然无
存。

  「你是瞎子?」

  谢清漩抬起脸来。

  「我作法时便能见鬼,我劝你收敛一些,如今你人在屋檐下,是时候学着低
头。」

  「见鬼?我难道是鬼?」纪凌冷冷一笑,伸出双臂猛地拢住了谢清漩的腰。

  「我还是喜欢你不作法的样子,瞎子才好呢,看不见才可人。」

  一低头,他隔着衣物咬住了谢清漩的下体。

  「我来试试,你是不是还不能人事?」

  谢清漩也不吭声,只急急地伸手想掰开他的头。

  纪凌本是逗他的,看他这样,反不肯松口了。

  他贵为王爷,本没有替人吹萧的道理,今日这番做作全是跟那些娈童依葫芦
画瓢,娈童多是温柔体贴,这纪凌唇齿间却带了凌虐,深吸猛咬,一半挑逗,一
半折辱。

  说来也怪,往日不管两人怎么缠绵,谢清漩下体总是寂然,这会纪凌却觉得
口里的东西渐渐硬了起来,直抵咽喉。

  他抬起头来,只见谢清漩手也软了,竟变做扶着他头的姿扐.

  他头向后仰,白晰的颈项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俊颜晕红,薄辱轻启,露出
一排贝齿,当真艳色无边。

  纪凌劈手扯去他的袍子,眼底的春光直叫他惊呼了一声。

  这淡定若水的谢清漩竟然情动了!

  纪凌按住谢清漩的肩头将他推在薄褥之上,一手抚着他的嘴唇,一手沿着胸
膛一路游走下去,到得股间轻揉慢捏,却始不触及要害。

  谢清漩身子微颤,抿紧了薄唇。

  纪凌知道他是怕车夫听见响动,正拼死忍受。

  纪凌冷冷一笑,掰开谢清漩的嘴唇,将手指探入他的口中,压低了声音在他
耳边呢喃:「好好舔着,自会让你下面快活。」

  谢清漩如何肯舔,一昧蹙眉隐忍。

  纪凌心头火起,抓住那颤巍巍的东西狠狠一掐,谢清漩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手里的东西又热又烫,颇有几分可爱,纪凌伸出拇指刮弄前端,谢清漩白净
的身子又是一挣,脸憋得通红,却还是不出一声。

  纪凌长眉一轩,他倒不信这谢清漩还真能打熬得住,手底下放出些功夫,旋
转套弄,直逼得谢清漩汗液淋漓,脸红得竟似要生生滴出血来。

  再弄得一会儿,谢清漩头向后一仰,两手在空中乱摆,摸到纪凌的肩,紧紧
搂住。

  他口里塞着纪凌的手指,也说不得话,只一昧低低呻吟。

  纪凌知道他快熬不住了,底下的手指稍放慢了些,边拨弄他的唇齿边说:
「乖乖舔吧!」

  谢清漩紧紧闭着眼,迟疑了一下,当真卷起舌头缠住了纪凌的手指。

  那舌头软腻嫩滑,轻吮慢转,叫人心神为之俱醉。

  纪凌股间早就胀得不行,给他这么一撩,无异于火上浇油。

  纪凌甩开下体的衣物,从谢清漩口中抽出濡湿的手指,沿着双丘直探密处。

  谢清漩低呼一声,紧抱纪凌双肩,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纪凌把住他的腰,猛的一送,两人口中都泄出一声低吟。

  以往两人情交,多是带了怨气,谢清漩的身子虽则柔韧,纪凌也不觉得十分
得趣。

  今日这番云雨,团在车中,地方局促,玩不出花样,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照说不会爽利,谁知却是另一片天地。

  才送得几下,纪凌便尝出了滋味,身下的人仿佛会吸人精气,那地方随着自
己的动作吮吸吞吐,真真能要人性命。

  车子一路行去,颠颠簸簸,外面市声人语,车中二人却恍如未闻,一昧交缠,
索求不已。

  云雨过后,车中一片狼藉,褥铺间到处都是淋漓的汁液。

  纪凌仰躺在车中,悠悠吁出一口气,张开眼来,却发现谢清漩早已起身,正
摸索着自个儿穿着衣服,白晰的颈项间情潮已褪,又是一派寡淡的模样。

  纪凌坐起身来,轻挑长眉。

  「你倒是开窍了,可见我那几日没白疼你。」

  谢清漩也不理他,双手在地上摸着,找到薄褥,便要收起。

  纪凌知他是要遮掩两人的情事,一抬腿,故意压住那褥子。

  谢清漩起身来扯,被他一把拉过捺到胸前。

  纪凌细细打量着谢清漩,只见他蹙着眉头,满面厌烦,与刚才那婉转承欢的
模样判若两人。

  纪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怨毒,以前他恨他,是因为他要不到他的心甘情愿。

  没想到,今儿个什么都要到了,明明是两相痴缠,欲仙欲死,雨止云收他又
拿出这张死人脸孔。

  想到这里纪凌右手一使劲,捏开谢清漩的下颚,左手伸到股间抹了一滩稀湿
的精液,塞入谢清漩的嘴里。

  谢清漩拼死撞开他,一阵干呕。

  纪凌冷笑:「这是你自己的东西,够骚吧?你也就是个浪货,还当自己是圣
人不成?」

  谢清漩眉毛一立,清雅出尘的脸上显出一股煞气,声音是压低的,但言词间
透着恨意:「纪凌,别逼我,别忘了那当胸一剑!」

  谢清漩不提这个犹可,提起这个,纪凌更是火起。

  他摸了过去,扣住谢清漩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车壁上:「真反了你?今天
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叫你立时去见阎罗!」

  说着纪凌指尖灌力,谢清漩紧咬嘴唇也不讨饶,纪凌更是怒火中烧,两只手
都使上,竟生生把谢清漩往死里招去。

  忽地裆中一阵钝痛,纪凌低吼一声,立马按着胯间蹲下了身子。

  谢清漩听着声响扑了过去,把他推到地上,摸过一边的褥子,没头没脸地蒙
上他的脑袋,纪凌拼命挣扎,谢清漩死不放手,整个身子都压在他头上,几乎要
把纪凌闷死。

  半晌,谢清漩才抓开被子,纪凌已是面如土色。

  谢清漩紧咬牙关,从齿缝挤出一句:「放明白些,我恨不得你死!」说着他
起身将褥子卷作一团,塞到壁角,转过脸来,双眼茫茫然对着前方。

  「告诉你也无妨。你一直说家中有妖气,妻妾夭折,殊不知这妖魔便是你自
己!」

  纪凌瞪大了眼,心下惶惶,嘴里犹自争辩:「胡说!」

  「你更是那藤妖,吸人精血,供紫藤开花。」

  「一派胡言!」

  谢清漩微扬嘴角,神色间透着轻蔑:「可笑愚人不自知。」

  回想这几月的奇遇,纪凌不禁心头发虚,嘴唇开了又合上,半天才哑着声音
问出一句:「你待怎样?」

  谢清漩微微一笑:「我是个卜者,自当降妖除魔,还世间太平。此去宕拓岭,
便是你的末日。」
作者: zxfcom    时间: 2007-5-19 01:46

                (4)

  正午时分,只听外头车夫「吁」了一声,马儿原地踢踏几下,才刚立足,车
帘一挑,伸进一别洒金折扇,紧跟着便是黎子忌笑吟吟的脸孔。

  「小漩,吃饭去。」说着黎子忌一脚踏进车中,握着谢清漩的手,小心地将
他引下马车。

  走出五六步远,他才回过头来,对着车中喝了一声:「姓纪的,要吃饭就自
个儿滚下来!」

  纪凌闷在车中,本已是一肚子怨气,再听得这句,更是气炸肝胆,一拳捶在
板壁间,直震得手腕发麻。

  他是个王爷,几曾受人这般呼喝,有心不去吃这顿鸟饭。

  他转念一想,马车离开京城方才半日,走得又不甚快,料是没走出多远,与
其在车厢里生闷气,倒不如下去看看,瞅准了空隙也好寻个脱身之计。

  撩开车帘,却见赶车的汉子端坐车前,听到响动回过头来露齿一笑,恍如嘲
讽,纪凌抹不下面子,登时僵在原地。

  正在进退不得之间,前头过来一道窈窕的身影。纪凌定睛细看,却原来是小
汐,那丫头对着纪凌粲然一笑:「王爷,我哥请你过去吃饭,快来吧!」

  这么一个软语款款的台阶伸到脚下,也由不得纪凌不下了。

  他整了整袍袖,昂昂然下了车。

  下得车来,纪凌不觉一楞,眼前黑压压一片林子,一条大道笔直地穿林而过。

  纪凌抬头去看,此地树大枝繁叶茂,头顶虽是个响晴天,那金灿灿的日头被
林子一筛,落到眼前也只有点点光斑。

  回头看两驾马车并辔而立阻断了归路,眼前白生生的大道,冷寂寂的幽林,
虽是白天却也叫人心头生凉。

  小汐望着他「噗哧」一笑:「王爷不认得路了吧?」

  纪凌微蹙了眉心,他虽长在侯门,自幼却是个顽劣的性子,最好撒鹰走狗,
当带着家奴在京郊各处骑射,这京城内外哪片林子没给他踏过几遍?

  但眼前这个林子,他却真是不认得了。

  正自疑惑,小汐走到一棵树前,那树长得甚是伟岸,树身竟要六人合抱,树
冠密密层层直堆云霄,直遮得日月无光。

  小汐弯下腰,将手探进树洞,念了声「起」,眼前晃过一阵轻烟,纪凌正自
恍惚,手腕被人一牵,他踉跄一下,一头栽进个黑洞洞的地界。

  正自诧异间,只听得一阵笑声。

  纪凌猛一抬头,说来也怪,周遭忽地一片通明,再看眼前,分明是一个厅堂,
不见门窗,由壁及顶点高低错落,点着一盏盏琉璃灯。

  乍一望去,如漫天繁星,煞是好看。

  厅堂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抬面上铺了一桌酒菜,桌边坐着两个人。

  谢清漩照例淡然无语,那持着酒盏扬声大笑的正是黎子忌。

  「到底是屈尊来了。」黎子忌靠近谢清漩嘿嘿一笑:「还是小漩说得对,对
这种人,骂得再狠,给个软饵他照样上勾。」

  小汐听了抿嘴一笑,走过去,坐到谢清漩的另一边,边帮哥哥布菜,边笑着
说:「你也积点口德,别把人气死了,人家好歹是个王爷。」

  听他们在那边一唱一和,纪凌直恨得牙根发痒,他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
被人奚落,他本是个爆脾气,此时邪火上涌,把什么妖道、法术全抛到脑后,冲
了过去,攥住黎子忌的前襟便打。

  明明抓实了,谁知拳头到处,却空无一物。

  纪凌心下一沉,还没缓过劲来,忽觉胸口剧痛,整个人向后飞去,直跌地面,
纪凌心下不甘,再扑,再打,再跌……

  如此往复几遍,胸口痛得直如撕裂一般,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

  纪凌心火不熄,却也清醒了一些,看这光景,自己跟黎子忌拼无异以卵击石,
倒不如存些体力,再作计较。

  黎子忌捏着酒盏走过来,一脚将他踢了个滚,蹲下身子,细长的凤目闪着寒
光。

  「世人好逞蛮力,若再得财势相助,更加恶虎添翼。只是出了那天子城,到
这这化外之地,王爷,你那力、财、势便是粪土一般。从今往后,给我好好记着,
这可不是你的京城!」

  纪凌伏在地上,一双眸子狠狠朝他扫去。

  黎子忌微微一笑。

  「王爷莫非想着重返京城?我劝你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来来来,清酒一
杯,以记离乡之苦。」说着,手中杯盏一歪,杯中残酒尽数浇在纪凌脸上。

  纪凌牙齿兀自咯咯直响,伴着不远处那三人交杯换盏的笑语,更觉齿冷。

  他心口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忿、恨、怨、嫉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一时间倒
也麻痹了,反觉不出滋味。

  也不知趴了多久,他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下巴被只靴子勾起,一抬头,对
上黎子忌那双冷眼。

  「睡够了吧?还有路要赶,王爷再不起身,可别怪在下无礼。」

  纪凌狠狠推开他的靴子,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来。

  黎子忌嘿嘿一笑:「好,有点骨气。别让我骂你磨蹭。」说着回过身去,扶
了谢清漩走到厅堂东首的壁前,右手一划,烟雾起处,晴光洒落,鸟语入耳,竟
生生从这树心向外开出一条通途。

  小汐轻移莲步,随后跟上,走过纪凌身边,丢下一个果子。

  纪凌无见果子楞了一楞,随即明白过来,恨得推开,这丫头竟把自己当成了
受人布施的乞丐了。

  小汐足尖一挑,将果子踢回他怀中,低低加了句:「别不知好歹,要不是我
哥哥吩咐我,谁来理你!」说着轻拽裙摆,踏出树洞。

  纪凌踉跄起身,走到洞口,黎子忌正将谢清漩扶上锦车,背对着这边。

  纪凌借着天光看了看手中的果子,那果子非梨非桃,光润可爱,芬芳扑鼻,
显非凡品。

  想到小汐的话,纪凌心头酸了一下,这滋味生平未历,一时竟也有点恍惚。

  「姓纪的!还真要我请你不成?」黎子忌从锦车中探出头来,厉声呵斥。

  纪凌一咬牙,将果子抛到地上,出了树洞。

  暮色冥冥,马车穿过暗林,驶上了一段山路,起先还算平坦,越是往上山势
越是陡峭,路也益发的崎岖了。

  马车颠得厉害,纪凌空着肚子,又憋足了气,再加上这一晃悠,胃里针扎一
样的刺痛,身子发僵。

  他长到二十岁,总算跟「饿」这个东西打上了照面。

  照说人饿着,精神应该不济,纪凌却觉得自个儿变得警醒了,旁边那驾锦车
里飘出的笑语听着格外真切。

  他倾着脖子,想去抓那话里的意思,声音在他耳鼓里转了几个弯却模糊了。

  只知道黎子忌笑得很欢,小汐也嗤嗤地凑着热闹。

  纪凌越听越觉得他们在嘲笑自己,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又无处发泄,一扭头
看到壁角塞着的那条薄褥,拖过来一顿撕扯,闹了半天又觉得无趣,闷闷地坐了,
手指摸到一滩干涸的硬渍,纪凌楞了楞,回想起早上的抵死缠绵,胸中越发空虚。

  沿着崎岖的山道,马车时上时下,也不知转过了几道沟壑,总算是停住了。

  纪凌掀开帘子向外望去,月亮已升到中天,空山寂寂,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树
影。

  可就在这深山幽谷间,平空接出偌大一家客栈,一溜房屋依山而筑,楼高院
深,一眼望去都不知道有几重,要不是门灯上写着个斗大的「栈」字,根本看不
出这是家旅店,倒像是哪户侯门的别院。

  小汐先扶着谢清漩下了锦车,黎子忌随后也跟了出来,一回头,瞥见纪凌,
正要说什胕,旅店大门「吱呀」

  一开,出来个小二,提着灯笼小跑着迎了过来,见着黎子忌眉花眼笑。

  「黎公子,可别你盼到了,四间上房都已经备下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可
要先来点小菜,烫几壶好酒?」

  黎子忌听了就笑。

  「鬼东西,真跟个蛔虫似的。菜不必多,酒要好的,端进我屋里去。」

  四人随着小二进了旅店,踩着红绒铺就的楼梯上了二楼。

  四间屋子都点上了灯,中间那间飘出阵阵诱人的酒香,小二将四人引到这间
门口,推开房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凌抬眼望去,桌上搁了几道精致的小菜,酒壶酒盏也已罗列整齐。

  纪凌暗自惊诧,小二明明一直在前头领路,也没见他跟谁递过信,这一眨眼
的功夫,怎就全备下了,可见这客栈也非寻常之所。

  黎子忌微微一笑,往小二手里放了点东西,那小子乐得眼都看不见了,感恩
不迭。

  黎子忌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哦,对了。」他转过头来,瞟着纪凌:「把
他带回房去,这边没他的事。」

  这些小二最是会看眼色的,应了一声,回头再对着纪凌,声音也冷了,动作
也迟慢了,到得屋门前,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声:「您自便。」转身便走。

  纪凌长在王府,成天被那群七窍玲珑的奴才围着,深知下人们的势利,只是
那时他是个人上人,云端里闲看恶风波,只觉得这些人龌龊得有趣,今日自己尝
着滋味,才知道什么叫人情凉薄。

  一天下来,他又饿又倦,这时倒也不火了,只觉得疲惫不堪,合衣往床上一
倒,便昏昏睡去。

  梦魂恍惚间,耳听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纪凌正睡得香,懒得搭理,翻个
身,继续酣眠,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惊得他霎时睁开了眼。

  「王爷真是贵人,唤不起呢!」烛光四,黎子忌坐在床铺上,手里银针闪亮,
对着纪凌冷笑。

  纪凌惊得直往后跌,却发现那银针上连着透明的丝线,线的一头穿在自己光
裸的胸前,黎子忌手一紧,那线韧如钢丝,牵皮带肉,好一阵绞痛。

  纪凌咬紧了牙,恨声问:「你待怎样?」

  黎子忌冷哼一声:「你可得好好谢我,小漩看不得你皮开肉绽,要我帮你把
伤口缝起来。」

  说着黎子忌一把将纪凌按住,他也没用什么力,但被那凉匝匝的手指一按,
纪凌肩头一阵麻痹,动都动不了,眼睁睁待人宰杀。

  黎子忌把那银针凑到纪凌眼前,悠悠说道:「一样是缝,这缝里的机巧可多
着呢,你说我该帮你怎么缝?是缝个生不如死呢,还是伤筋动骨?」

  纪凌冷冷一笑,「爱怎么缝就怎么缝吧!你也就是个可怜虫。」

  黎子忌秀眉高挑,眼里放出寒光。

  纪凌直盯着他:「你这么恨我不就为了讨好谢清漩么?犯得着吗?有什么话
不好跟他说的,一个爷们,绕成怎样……」

  黎子忌也不说话,手起针落,纪凌一声惨叫。

  银针贴骨而过,几乎听得到骨屑纷落的细响,纪凌痛得满头是汗,却犹自狂
笑。

  「你把谢清漩看成个宝贝……什么宝贝……他……」

  正待说下去,门口响起小汐的惊呼:「黎子忌,你干什么?」

  冷汗直滴到眼睫上,视线都模糊了,纪凌强挣着朝门边望去,小汐扶着谢清
漩走了进来。

  黎子忌也停了手中的针,静静望着谢清漩。

  谢清漩叹了口气。

  「子忌,你醉了,我来吧。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伤了他,我给他缝。」

  「哥,你看不见。」小汐薄嗔。

  谢清漩微微一笑:「我有分寸,扶我过去。」

  黎子忌起先有几分不愿意,谢清漩摸上他执着针的手,他叹息一声,终究是
放下银针,头一扭,直直出了房门。

  红烛高烧,帐间通明,谢清漩盘腿坐在纪凌身边,一手抚着他胸前的伤处,
一手执着针轻轻落下。

  纪凌闭目躺着,谢清漩手轻,倒是不怎么痛,只有些微刺麻的感觉,只是他
缝得特别慢,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也没见他动得几针。

  纪凌心中疑惑,抬头去看,却瞥见一边小汐一脸心疼的模样。

  他惊了惊,随着小汐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谢清漩因为看不见,
下针的地方全是靠摸的。

  三针里总有两针是扎偏的,仿佛怕伤着纪凌,他全用自己的左手去垫着,那
白晰的手指早布满了红点。

  纪凌心头不由一动,再看谢清漩,一派心无旁鹜的模样,额头微微沁出些汗
来,下针的时候眉毛微蹙,神情动作意外地动人心魄。

  纪凌不由想起交媾时他引颈喘息的样子,一时也有些迷糊,只觉得眼前浮浮
荡荡全是他的影子,刺痛的感觉也淡了,只盼着那手指在心口多按一刻是一刻,
永生永世,无穷无尽,才是个好。

  谢清漩走后,纪凌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干脆坐起身来,重新把蜡烛点上。

  更深漏尽,枯坐着好生无聊,纪凌起身乱转,瞥到桌上的铜镜,一时兴起撩
开衣襟去照胸前的伤处,这一望之下,却愕然了。

  镜子里映着一片光洁的胸脯,别说刀口了,就连个小痂小疤针眼都看不见,
可就在这平滑的皮肤上,一枝紫藤由肩及腰横贯了整个身子,那藤萝妖姿媚色,
唯妙唯肖,似极了一幅上品的图画。

  纪凌急了,把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前前后后照了一遍,踉跄后退,直直地
颓倒在太师椅中,他的身子竟被紫藤缠了个通!

  夜风忽忽悠悠钻进窗棂,烛火摇曳,一股寒意透上心尖。

  纪凌怎么都坐不住了,他胡乱穿上衣服,推开房门,就要去找谢清漩。

  走廊里静悄悄的,立在一排朱红门扇前,纪凌倒没了主意。

  他根本不知道谢清漩住在哪间,正当踌躇之际,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楼
梯口蒙蒙地透出一点光彩,那光越来越近,原来是小二提着灯笼,引着两个客人
上楼来了。

  小二认出了纪凌,眉毛一拧,脸色透着厌烦。

  「您还不歇着?黎公子吩咐,请您好生休息,别乱走动。」

  纪凌本就有气,再遇着这个不识相的奴才,王爷脾气上来了,劈手揪过小二
的领口,正正反反一顿嘴巴。

  他只想教训一下小二,也没太使劲,可说也怪,那小二挣扎两下,脖子一歪,
腿一挨腾,竟软了。

  纪凌恨他装死,扔到地上,还加了一脚,谁知那小二还是一动不动,嘴角汨
汨地渗出血来。

  两个客人见此情景,一扭头,直冲下楼去,嘴里忙不迭地叫着:「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

  纪凌也胡涂了,怔怔立在原地,正乱作一团间,黎子忌披着锦袍推开了房门,
见此情景,一把将纪凌拖到了屋里。

  门才合上,外头就有人扣门,纪凌一惊,黎子忌恨恨地横了他一眼,却听到
小汐的声音:「是我们,快开门。」

  刚开了门,还不等谢清漩和小汐进屋,楼梯上一阵脚步乱响,几个小二簇拥
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黎子忌叹了口气,迎上前去。

  「杜老板,我朋友喝醉了,多有得罪,子忌这可没脸见您了。」

  那杜老板沈着脸也不说话,俯下有子,按着那小二的头颅念了个「救」,青
烟过虑,地上只剩了件衣裳。

  他身后几个小二赶忙上前,抹地的抹地,收衣服的收衣服,最后从衣裳底下
捏出一只死耗子来。

  纪凌脸色骤变,小汐见了,挪到他身边,低低地说:「别慌,这里的小二都
是耗子变的。」

  杜老板直起腰来,冷冷看着黎子忌。

  「黎公子,你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了吧。」

  黎子忌眉毛一抬。

  「大家都在三界之外走动,有什么干净不干净。今日急事缠身,子忌告退,
来日定当登门谢罪。」说着对小汐使了个眼色。

  小汐一手搀了哥哥,一手抓住纪凌,跟着黎子忌便要往外走。

  别看那杜老板身形肥大,动作起来却矫若脱兔,脚尖一点地倏地落在纪凌面
前,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

  黎子忌轻喝一声,手中折扇挥洒,「啪」地朝杜老板腕间击落。btpet

  杜老板拧身躲过,那群小二见势头不对,纷纷前拥,被他挥手拦下。

  「子忌,这种东西你也敢带着上路?我好心劝你一句:趁早把他留下,不然
这一路恐怕是不会太平。」

  「我们宕拓派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黎子忌说着双拳一抱。「请杜老板
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高抬贵手,此去不论是风是雨,黎某总记着这分情谊。」

  杜老板冷哼一声:「黎公子的面子要卖,这道上的规矩我也不能不讲,我这
店既开在这里,又见了这个东西,若是放它过去,你要我今后如何立足?」

  黎子忌微笑不语,手背到身后比了个手势。

  小汐一见,窄袖翻飞,纪凌一阵眼花,却见她袖底腾起一股子烟雾,似乎烧
了道什么符,素手一扬,叫了声「哥」,将符直直地贴上谢清漩的眉心。

  符一沾上谢清漩的额头,瞬间四散纷飞,谢清漩应声扬首,目中寒星暴射。

  杜老板见此情形呵呵一笑。

  「黎公子真是有备而来,这位就是宕拓派的鬼眼谢公子吧!闻名不如见面,
果然是个韬光养晦的人才。」

  谢清漩微微一笑。

  「清漩是个废人,素来不在道上行走,只是这人跟我派有些孽缘,必得带去
岭中,做个了断,事关重大,杜老板若不放手,清漩只好得罪了。」

  杜老板放声大笑:「『鬼眼一开,剑不虚出』,谢公子的鬼眼都开了,还说
什么得不得罪呢?今日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的厉害!」说着大手一伸,一边的小二
忙递上一把丈许钢杵。

  那杜老板大喝一声,朝谢清漩直扑而去。

  谢清漩清啸一声,十指舞动,指间爆出一簇银星。

  纪凌看得几乎傻了,想起什么,猛拽小汐:「他的剑呢?快给他!」

  小汐横了他一眼:「好生看着!」

  说话间,那道银星撞到杵间,化作一道弧光,光芒散处,钢杵脱手,杜老问
被震出十来步远,倒在地上挣扎不起。

  再看那弧光如长虹一般倏地落回谢清漩的手中,赫然是一柄长剑。

  那剑余震不息,犹自激出清响,剑身似冰若玉,隐隐透着寒气,想到那夜刺
心之苦,纪凌不由周身一凛。

  「哥的剑,是心剑。可钢可玉可铁可木,那夜作法,为了哄你才化做了桃木,
由我交递,你还当真了不成?」

  小汐说着轻牵罗裙,走到谢清漩身旁,攥住了他的手。

  「你把他怎么了?」

  谢清漩摇了摇头,「只废了一百年道行,他有五百年基业,应该没有大碍。」

  黎子忌冷冷扫过那群小二,「傻站着干嘛?还不抬你们老板去歇息?」

  小二们这才如梦初醒,一个个抬的抬,拽的拽,搬着昏昏沉沉的杜老板下了
楼。

  谢清漩敛了双目,凝神寂定,半晌再睁开眼来,又是一片空蒙,掌中长剑也
消失不见。

  见他收了法,四个人急急下了楼,出得旅店,那两个车夫已牵着马车等在门
前,黎子忌将纪凌一把推上了油布车,自己和小汐扶了谢清漩上了锦车。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抹曙色,那深山中的客栈渐行渐远。

  回头遥望,仿佛一座偌大的坟堆。
作者: yiwen5    时间: 2008-1-23 11:23

                (5)

  晌午时分,马车转出山坳,再行得三、四里,地势越加平坦,大路朝天,两
边阡陌纵横,屋舍俨然,一派桑农之乐。

  黎子忌吩咐车夫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了车,四人下车,进了院子,道声叨扰,
给了些钱,请主人搭伙做饭。

  主人是个憨厚的老农,一边叫婆子下厨,一边将四人往屋里让。

  暮春天气,本有些燠热,这户人家门窄堂浅,进到屋中好生憋闷。

  黎子忌挥了挥扇子。

  「春光甚婕,还是在院中坐坐吧。」

  老魂树下摆开一溜窄凳,四人坐下。

  小汐贪玩,拿脚尖去碾地上的蚂蚁,黎子忌说她调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
斗嘴,时不时拉了谢清漩评理,谢清漩也不说话,只在一边微微笑着。

  他们三个越是热闹,纪凌越觉得无聊。

  他自小被人众星拱月捧惯了,几曾受过这分冷落,干脆背过身子,看主人家
劈柴做饭,还有些新鲜。

  看着、看着,纪凌心下一惊。

  院子里树影郁郁,可同样立在青天下,这老头、老婆子却都没有影子!

  他腾地起身,跑到日头里,往地下一看,自己也似透明的一般,看不到影子,
不由得一脸惊惶。

  小汐见他这番动作,掩嘴而笑,倒是那劈柴的老农仰起脸来。

  「这位公子是头一次进暗华门吧?」

  见纪凌一脸茫然,老农点了点头。

  「公子啊,此间并非人界,而是鬼界,能进暗华门的非鬼即妖,自然没有影
子。」

  「那你」

  纪凌饶是胆大,青天白日的,背上也沁出一片冷汗。

  「这个村里都是茔台朽骨。」

  老头一笑,满面皱纹,粲若菊花。

  「鬼不是该去阎罗殿么?」

  纪凌也有些懵了,倒跟他绕了起来。

  「枉死之鬼,无处可走,幸有高人指点,全村人才进了这片福地。」

  黎子忌闻言「嘿」了一声,扇子磕在下颚。

  「真要说出来,你跟这个村子还有些渊源。三十年前,这村子遭人血洗,三
十五户,一百七十二口一夜间给砍了个干净。立下这丰功伟绩的可是你家老王爷。」

  纪凌的父亲早年间是员悍将,随先帝南征北讨,刀口舔血才挣来了偌大的家
业,区区一百多条性命也是寻常。

  纪凌从来法拿这些人命当过事儿,活人尚且杀得,冤魂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不是在那紫禁城下、瑞王府中,受皇家眷顾、天神
庇佑,照老头说此地是鬼界,黎子忌他们又不知安着什么心,这身前身后,新恩
旧怨倒真赶齐了。

  纪凌稳住心神,干脆来个以静制动。

  那老头听了黎子忌的话,惊问:「那王爷现在如何?」

  纪凌眉毛一挑:「仙去多年了。」

  老头叹息一声:「天理昭彰。」抬头看着纪凌道:「王爷,你眉心郁结,背
负宿业,身缠孽锁,若不收心养性,生生世世都不得超脱啊。」

  老头这番话讲得温言悦色,却把纪凌噎了个哑口无言。

  正在尴尬的当口上,婆子过来请众人去吃饭,纪凌这才得以落场。

  纪凌饿了一天,本来这顿饭该吃得极香,被老头那几句话一搅,舌头也尝不
出味来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净是这几日的怪事。

  一抬头,正看到谢清漩慢慢地把筷子送到嘴里。

  纪凌想着,若不是撞着此人,自己也不会卷进这莫名的风波,心下生出几分
恨意,他也不想想抓谢清漩进王府的到底是谁。

  闷闷地吃罢一餐饭,待要上路,天边却堆起了雨云,眼瞅着那云越堆越厚,
黑压压连成了一片,平地又起得风来、飞砂走石,直眯人眼。

  眼见是走不成了,黎子忌干脆跟主人要了四间空房,都堆着杂物。

  黎子忌挑了两间干净的让给了小汐和谢清漩,最脏最乱的那间自然给了纪凌。

  山间夜色本就来得早,再加上泼天的风雨,更是显得夜长。

  纪凌躺在床上,横竖都睡不着,撩开袍子,胳臂上紫藤似乎又艳几分,想到
老头那句「眉心郁结,背负宿业,身缠孽锁」,心下更是惶惶。

  床边点着盏油灯,灯油低劣,灯油低劣,又粘又脏,火苗也是半死不活的,
直照得一脑光影乱动,纪凌看着那阴影,心中更是烦闷,床榻桌椅、簸箕草堆、
个个有影,偏偏自个儿就没有,莫非自己还真是个妖孽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门口「吱呀」一响,冷风夹着雨点扑入,门边恍恍惚惚立着
道黑影,看又不看真切。

  纪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喝问:「是谁?」

  他起得急了,衣袖一带,床边的油灯「咣」地栽到地上,屋里霎时漆黑一团,
耳听得「咯」地一声,门像是被掩上了,风声雨声全退到门外。

  纪凌悄悄站起来,挪到杂物堆边摸了根棒子,强压着冬冬的心跳,静静候着。

  他不动作,门边再没了响动。

  眼看又过了一盏的功夫,纪凌汗也下来了,僵着的手也发酸了,正焦躁间,
门被拉开了,眼瞅着一道黑影向外飘去,纪凌一咬牙,纵身追了上去。

  他算是想明白了,反正都进了鬼门关,鬼食也吃了、鬼屋也住了,与其提心
吊胆,战战兢兢,倒不如揪着个鬼,问个明白。

  什么宿孽冤报、亡魂枯骨,还真能把自己给吃了不成?

  纪凌身手原本矫健,此时放开心结,更添胆量,才到廊檐下,便一把扯住了
那黑影。

  融融暖意隔着衣裳传了过来,檐下虽暗,纪凌也觉出来了那分明是个人,正
待开口,「喀嚓」一声,半空里劈出一道闪电。

  纪凌借着那白光望去,不由「咦」了一声,这黑影不是别个,正是谢清漩。

  谢清漩叹了口气,也不说话,靠在墙上苦笑。

  电光过后,院里又是一片昏黑,漫天冷雨得了风势,斜斜扑来,两人衣衫尽
湿。贴得近了,呼吸可闻,雨越是冷,纪凌越觉得对面的身子暖和。

  纪凌的手沿着谢清漩的胳膊一路滑下,与他十指相扣,谢清漩也不挣扎,半
晌手指动了动,轻轻回握。

  黑暗中,纪凌看不清谢清漩的表情,只觉得他的手掌奇热,吐息腻人。

  纪凌心下一动,攥着他往自己房中走去。

  到得屋里,纪凌抱住谢清漩的背,将他死死按在墙上。

  这农家土屋墙皮都是用泥拌上糠打的,粗糙不堪,纪凌推得狠了,谢清漩的
额头撞在墙上,低低地叫了一声。

  纪凌床笫间最喜听人呻吟,小腹一热,手上的力又加了几分,揉弄掐咬,像
是要把谢清漩捺进体里才好。

  两人呼吸渐重,纪凌急着去扯谢清漩的衣服,谁知那衣裳浸了水,又粘又韧,
急切间解脱不开。

  纪凌把谢清漩的身子转过来,去撕他领襟,黑暗中,手伸偏了,摸到了他的
嘴唇,回想起前日车中旖旎,纪凌又把手指塞入了谢清漩口中,谢清漩正在恍惚
间,舌头也没有动作,但绕是如此,指间湿暖柔滑,也叫人销魂。

  纪凌抽出手指,捧了谢清漩的脸,与他唇齿相濡,半晌松开嘴,轻声笑了。

  「你这嘴里的功夫可是越发好了。」说着按住谢清漩的肩膀,让他靠墙坐下。

  自己立在他身前,一手捏开他的下颚,一手掏出股间的东西,送入他口中。

  谢清漩哼了一声,纪凌双手托起他的脖子,柔柔地捻弄他的耳珠。

  「好生伺候着……你不就喜欢这调调么?食髓知味的东西,半夜里巴巴地送
上门来……」

  正得意间,谢清漩双唇一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纪凌吃痛,抬腿要踹,谁知谢清漩忽然放软了身子,搂住他的腰,仰着头在
他胯间动作起来,那舌头腻滑灵巧,游走如蛇。

  纪凌被他舔得体酥骨软,几乎站立不住。

  又弄了一会而,纪凌喘息急促,拽住谢清漩的头发,将他的身子翻转过去,
摁在墙上,扯开衣物,重重地撞了上去。

  纪凌扣住谢清漩的肩,一头耸动一头在他耳边呢喃:「这下快活了吧……你
还真会吸啊,两张嘴一样的好,越来越行了……居然敢咬我……」

  说着手伸到前面,攥住谢清漩的东西,狠狠地在泥壁上摩擦。

  男人身上这一处最是脆弱敏感,谢清漩周身颤抖,纪凌被他绞得也是一阵酥
麻,如此又闹了半个多时辰,纪凌才在谢清漩身上泄了火。

  点上油灯,纪凌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脚尖一挑,将谢清漩的衣裳踢到他手
边。

  谢清漩摸到衣服,默默地披上。

  昏黄的灯影下,他玉色的胸膛布满了红印,都是欢爱时被压在墙上磨伤的。

  看他垂着颈项,不言不语,纪凌倒起了几分柔肠,俯下身子,摸着他的伤处
问:「疼吗?」

  谢清漩甩开他的手,把衣服系好,扶着墙壁,缓缓起身。

  纪凌撞着个软钉子,有些不乐,再看他一脸清冷,更是忿忿,眼看谢清漩摸
索着走到了门旁,纪凌冲过去,一把拦住了他。

  「你算什么意思?」

  谢清漩微微一笑,「食色性也,你我便是吃了一餐饭,筵席撤下,各走东西。」

  纪凌本是个眠花卧柳的行家,十五岁起,便将声色二字看得跟吃饭一般容易。

  谢清漩这番话若是搁在往日,可以说是讲到了他的心里。

  可眼下纪凌只觉得心火上涌,抬腿往门上就是重重的一脚。

  谢清漩眉头一拧,纪凌知道他是怕人听到,更觉郁卒,劈手就给了他一个嘴
巴。

  打了他,纪凌又觉得心惊,张了张口,竟问出一句:「你把我当什么了?」

  谢清漩倒也不怒,低低地说道:「王爷糊涂了吧!你我还能有什么?都不过
是色迷心窍。」

  纪凌吃了这番冷语,五内翻腾,外头雨打房檐,一阵急响。

  他忽然觉得从头到底,自己就没看清过这个人,这人有时沉静,有时婉顺,
有时放浪,有时清冷。

  刺自己的是他,恨自己的是他,这两日间暗暗回护自己的却也是他,到底哪
一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昨夜帮我缝针,你也是色迷心窍?」

  纪凌心下再乱,脸上却寂然不动,只可惜谢清漩看不到他这番做作。

  谢清漩冷笑一声。

  「便是只狗,一只蚂蚁,我也不看忍它受苦。王爷放心,他日我收你时,也
会让你走得干干净净,毫无苦楚。」

  说罢,推开纪凌的胳膊,掩门而去。

  雨下了一夜,待到天明,小了一些,却还是淅淅沥沥收不住脚。

  婆子备下早饭,四人刚举起筷子,老头披着身蓑衣从外头探进头来。

  「黎公子,出村的桥给山洪冲断了。」

  黎子忌皱了皱眉。

  「没有别的路了么?」

  老头放下斗笠,摇了摇头。

  「此地偏僻,进村出村都只有一条道。村里的木匠说了,等潮退了他便带几
个后生去修整,可看这架式,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公子若不嫌弃,不妨
多住两日。」

  小汐面露难色,直勾勾地盯着黎子忌看。

  黎子忌也不理她,想了想,点点头,「多谢厚意,叨扰了。」

  到了午后,雨又大了起来。

  天黑得像是入了夜,婆子点起灯来,看小汐撅了个小嘴,知道她闷了,拿出
副骨牌给她。

  黎子忌也过来哄她,推了阵牌,那丫头脸上才见了笑影,吃到了好牌,便递
到她哥的手里,谢清漩摸了,也笑,小汐便笑得更欢了。

  这副和和乐乐的图画,纪凌是怎么看怎么刺心,越发觉得屋里憋闷,干脆跑
到门口透气,一抬眼瞧见老头的蓑衣斗笠,摘了下来,穿戴好了,便往外走。

  黎子忌他们牌正斗到热闹处,都没发现。

  到得院子中,眼见那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激起一层水雾,冷风挟了土腥气扑面
而来,槐花落了一地,好生寂寥。

  耳听得雨中传来一声马嘶,纪凌扭头一看,棚子下静静伫着两驾马车,马背
上光光的,不见人影。

  见此情景,纪凌才想起来,打从进了门,他再没看到过两个车夫。

  他细细回想,不止昨夜,这几日不论是打尖还是住店,这两个车夫都不曾跟
进来过,起先纪凌还以为他们睡在车中,也没大注意。

  现在再想,顿觉蹊跷。

  纪凌攀上车子,打起帘栊,里里外外寻了一遍。

  莫说是那两条大汉,便是毛也没见到一根。

  正狐疑间,门外一阵马蹄杂沓。

  不等纪凌别过身子,背后便响一个尖叫。

  「老板,找到了,就是这两驾车!」

  纪凌心下一惊,把斗笠压低了,直遮过半张脸去,只觉肩头一重,有人沉声
问:「小哥,可有客人借住你家?」

  那声音入耳极熟,纪凌想起来,正是前日那个杜老板。

  他必是给那身蓑衣迷了眼,把纪凌当作个农夫了。

  纪凌转过身,低了头,呐呐地答道:「四……四……四个客、客人……赶、
赶路……路去了……马车……马车送给、给我……我家……家了……」

  那杜老板听他格格楞楞地说话,肠子都痒,眉毛蹙成一团,满脸的不耐烦:
「去哪了?」

  「出、出……出村……村。」

  「行了,我知道出村了,往哪边走了?」

  「东……东……东……」

  不等纪凌说出个「边」字,杜老板大手一挥,引着属下打马便走。

  纪凌暗暗出了一口气来,神魂未定,杜老板身边一人却拨回了马头,转到纪
凌面前,杜老板扭过头来。

  「法师,还不快追?」

  那人「哼」了一声,微微俯身,用鞭子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农家也太过白净了吧?一身妖气,莫非就是那东西!」

  纪凌双手背到后头,「啪」地扯下车帘,抡起胳膊,拍上那法师的面门,身
子一弯,绕到车下,回身朝堂屋便跑。

  才跑得两步,他背后火烧般一阵灼痛,只觉得有个钢爪生生钉进了肉里。

  纪凌咬着牙拼死去挣,尤其挣脱不开。

  他急了,便想叫人,话未出口,杜老板那帮属下一涌而上,踩的踩,踢的踢,
将他按在地上,嘴里塞上东西,绳捆锁绑,扎了个严实。

  那法师绕到纪凌面前「嘿嘿」冷笑,「真是个未经琢磨的妖物,」扭头对着
杜老板一乐,「有这东西在手,莫说是五百年,五千年的道行也炼得出啊!」

  说话间,纪凌背上又是一阵剧痛。

  那法师从他背上连衣服带血扯下一大片来,招呼杜老板去看。

  「看这藤花,这东西有些来历,只怕比你我预想的还要值价。」

  纪凌痛得几乎要死过去,心里头一边大骂黎子忌、谢清漩没用,不知救驾;
一边盼着这法师多挨一刻是一刻,千万等到救兵才好。

  法师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对杜老板说:「此地不宜久留,宕拓派的人
来了就麻烦了,快走!」说着将纪凌提到马上,一行人打马扬鞭,要出院门。

  纪凌心下叫苦,眼瞅着那马蹄子就要踏到院外,平空起了一阵白烟,马群像
被施了定身法,一匹匹抬腿扬蹄僵在了那里。

  法师眉毛一立,捏出道符,嘴里叫了声「破」。

  符到空中,挣了两下,死蝴蝶般跌落地面,那法师脸也白了。

  回过头去,蒙蒙的雨中擎出把油布伞,伞下立了个锦衣少年,对着那杜老板
轻轻一笑:「杜老板真是契而不舍,冒着雨还来看我们,黎某感佩不已。只是你
找的这个帮手也太弱了一些。」

  说话间袖子一扬,手中飞出一道符来,奔着法师面门而去。

  那法师持掌去挡,谁知那符来的凌厉,只听「哧」地一声,那符竟穿透了法
师的手掌,法师又惊又痛,几乎跌下马来。

  「杜老板,你记性可不好啊!我说过,这是我们宕拓派的事,绝不容任何人
插手。」说着,手中的伞一拢,收到胸前,伞尖一转,直指杜老板一行,「啪」
地撑开。

  说来也奇,那伞上的雨珠自便似得了神力,钢钉一般齐刷刷朝杜老板他们飞
去。

  众人跌下马来,急着走避。

  那雨珠忽地又化作一团水气,铺天盖地围裹了过来。

  纪凌但听得身边一阵惨叫,睁开眼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地下横七竖八躺了
一堆半死不活的耗子,中间两只格外肥大,直翻白眼。

  黎子忌走上前来,给纪凌松了绳索。

  纪凌拽出口中塞着的东西,厌恶地瞪着地下。

  「都是老鼠,好恶心。」

  他翻身下马,动到了背后的伤处,一阵奇痛,纪凌火又上来了。

  「怎么不早些过来,害我吃苦!」

  黎子忌冷笑一声。

  「这世上真有学不乖的人,他们怎么不再剥多你一层皮?」

  纪凌这才明白,黎子忌是存心看自己好戏,不到最后关头不施援手。

  他心下忿忿,却也无可奈何。

  那黎子忌将那些耗子踢到一堆,用足尖在地下画了个圈,圈中的耗子左突右
奔,硬是跑不出那咫尺的地界。

  纪凌看了也不懂,只觉得那些耗子叫得好生凄惨。

  黎子忌踏住最肥大的那只恨声道:「前日小漩给你留足了余地,可惜你太不
识相,今日撞到我门前,你可别怪黎某心狠!」说着,自袖中拿出道符便要作法。

  「子忌!」

  黎子忌听到那声音,捏着符,叹了口气,回头看,小汐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谢
清漩走了过来。

  黎子忌手一摆。

  「小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心软,不忍心灭了这些东西,可他们
几百年道行都废了,留着这条贱命也没意思;再者我们带着这东西上路本就不易,
若是漏了风声更是麻烦,不如斩草除根,图个干净。」

  谢清漩也不说话,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攥住那道符。

  黎子忌挣了挣,谢清漩就不松手,眼看着那两人十指纠结,默默无语,倒似
含情,纪凌气得别过脸去,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又恨自己,又恨他们,一时间
也搅不明白了。

  「好吧,」黎子忌到底扭不过谢清漩,松开了那道符,他叹息一声,垂下眼
帘。

  「小漩,你又何苦。」

  「怎么说都是条命。」

  「你啊——养鼠为患。」

  黎子忌抬头狠狠瞪了纪凌一眼,拂袖而去。

  雨淋久了,倒也不觉得冷了,纪凌看着小汐做法消去了那个圈儿,耗子没了
命地四散奔逃,转眼没入田间没了踪影。

  再看一边的谢清漩,眼睛空蒙蒙地望着前头,既没欣喜,也没悲悯,忽然想
到昨夜他说的「便是只狗,一只蚂蚁,我也不忍看它受苦」,心下一阵惶惑,自
己在这人眼中恐怕也就是蝼蚁蛇鼠之流。

  这人心再软,只怕也是冷的。

  进到屋里,四个人身上都湿了。

  婆子拿过手巾给他们擦拭,纪凌嫌那巾子破旧,背过身子,没去接。

  忽听身后的婆子念了声「阿弥佗佛」,不等他回过神来,婆子一把将他按坐
在长凳上,执了灯去照他的伤处。

  老头也凑过来看,半晌点了点头。

  「不妨事,皮肉伤。王爷,此地荒村野岭的,一没大夫,二没药,老儿帮你
粗粗包扎一下可好?」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纪凌挑三拣四了。

  老头拿起刚才那条手巾就要给他包扎,婆子心细,按住了他,进到里屋,过
了一会儿拿了件簇新的棉布白褂出来,拿剪子裁作三寸来宽的布条递到老儿手中。

  纪凌心头一动,偷偷地往老头身上瞥去,老头那身衣衫看着还干净,却是补
丁摞着补丁,看样子这个穷家统共也没几件新衣裳。

  纪凌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见过。

  十六岁那年为跟一班子弟们斗富,一夜间命家奴连撕了五十多匹苏绸,裂帛
声中,浅斟低唱,谈笑自若。

  可眼下,这普普通通一段白布却怎么看怎么心惊。

  老头帮纪凌宽下上衣。

  屋里的人,除了纪凌、谢清漩两个,都低呼了一声。

  灯影下,纪凌自脖子以下手掌以上,到处都是紫藤花纹,那花色艳形妖,活
灵活现,仿佛真有一树紫藤勾肩搂背将纪凌缠了个遍。

  黎子忌抢上一步,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花怎么来的?前夜还不曾见?」

  纪凌拍掉他的手,冷笑一声:「我还想问呢!你帮我缝过那个生不如死、伤
筋动骨才有的,现在倒来装蒜?!」

  谢清漩拉过小汐问:「怎么了?」

  小汐低低地告诉他,纪凌身上现出紫藤来了。

  谢清漩脸霎时白了,半晌幽幽地叹出口气来。

  黎子忌恨恨地瞪了纪凌一眼,扭过头,换了和悦的神情,跟老头说:「烦劳
主人了。」

  老头这才定了心神,轻轻地替纪凌拭去血渍,细细包裹起来。

  老头这边忙碌得紧,那一边黎子忌将谢清漩拉进了里屋,沉吟了一会儿道:
「妖藤已经现了形,眼下这东西还糊涂着,不会操控法力,可再这么耽搁下去,
妖气积聚,哪天他再明白过来,只怕是要糟。」

  谢清漩点了点头。

  「子忌,你给我句实话,你可摸得出他的根底?」

  黎子忌摇了摇头。

  「这东西妖气日重,远比我起先想的厉害,这世上能探出他深浅的恐怕只有
子春了。」

  谢清漩靠在墙上,微微闭了眼。

  天光黯淡,那清俊的容颜越发没了棱角,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黎子忌望在眼里,不觉也有些恍惚。

  「子忌,连累你和小汐了……」

  「小漩。」

  黎子忌正要出言阻止,谢清漩轻轻摇头。

  「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行事,师父当年叮嘱过,若是
遇了那个魔星,一字曰『避』,一字曰『忍』,万万不得动念去降他,可笑我到
底还是没沉住气,惹得魔星出世,引火烧身。」

  「什么狗屁命理!」

  黎子忌恨得咬牙:「少听子春胡掰,那东西嚣张跋扈,你还任他欺负不成?
要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东西早晚祸国殃民,你这是替天行道。」

  「你太会宽慰人了。」谢清漩听了就笑,他平日里神情寡淡,偏偏笑起来,
右颊牵出个笑靥,暗地看了竟有几分动人。

  黎子忌心里一动,想去抚他的脸颊,手伸到半空,蓦地停住。

  谢清漩听他没了动静,问了声:「子忌?」

  黎子忌这才清了清喉咙。

  「此地到宕拓岭,若一路无事,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料那东西翻不出大
的花样,万一有什么异动,还有你我二人在。小漩……你放心,再怎么着,我保
小汐无事。」

  「子忌……」

  谢清漩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外头炸雷般一声巨响!
作者: sitim    时间: 2008-1-23 12:55

                (6)

  黎子忌冲到门边,朝堂屋里一看,不由惊呼一声。

  谢清漩跌跌撞撞地摸过来,攀着他的背问:「怎么了?」

  黎子忌叫了声「小汐……」拔脚就走。

  谢清漩刹时脸都白了,脚下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他顾不得起身,一边喊着小汐一边往前摸去。

  他双掌所及,一片狼籍,碎砖破瓦,触手生疼,忽地胳膊撞到一团灼热的东
西,袖子「嗤嗤」起了火。

  黎子忌赶忙回头过来,三下两下踩灭了火苗,把他从地下扶起。

  谢清漩一把捉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问:「小汐怎么了?」

  黎子忌叹了口气。

  「你别担心,她震伤了头,昏过去了。」说着把昏迷的小汐抱了过来。

  谢清漩接过小汐,将她揽入怀中,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孔。

  小汐的鬓脚边又湿又粘,显是出了血,再探鼻息,总算是均匀平稳,谢清漩
这才慢慢出了口气。

  「子忌,到底怎么了?」

  黎子忌环顾四周,秀眉紧蹙。

  「有人炸了屋子,那东西不见了。」

  谢清漩闻言用指尖自地下捻起一簇尘土,嗅了嗅:「硫磺、硝石……是雷焰
派!」

  听到那三个字,纪凌眉头锁得更紧,半晌叹了口气:「我看也是。」

  「哥」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怀中的人动了动,谢清漩赶忙抱紧了小汐:
「别怕,我在。」

  黎子忌俯下身子,柔声问:「怎么样?」

  「雷焰派的人……冲进来,公公、婆婆,还有纪凌都给收走了,还好婆婆推
开了我,不然我也……」说着小汐嘴一瘪,哭了出来。

  谢清漩伸出手来,攥住黎子忌的衣裳。

  「子忌,追上去!雷焰派最爱捉炼丹,若是迟慢,主人家凶险了。」

  黎子忌点了点头,看着小汐。

  「你可撑得住?」

  小汐握住谢清漩的手,淡淡一笑。

  「我跟哥走。」

  黎子忌抱着小汐,肩上搭着谢清漩的手,三个人走出农舍。

  雨密密层层地落了下来,等走到马车边,黎子忌和谢清漩都被浇了个透,幸
而黎子忌把自个儿的袍子脱下来,披在小汐身上,那丫头总算没被淋到。

  到得锦车前,纪凌先把小汐抱到里头安顿好了,又把谢清漩扶了进去,这才
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

  他抖开锦囊,两个黑色的纸人落在手中,他拈起一个吹了口气,那纸人忽忽
悠悠飘到空中,翻腾几下,落地化作一条大汉,正是车夫的模样。

  黎子忌抓过车夫的手,拿折扇在他掌心划了「雷焰门」三个字,转身回到车
中。

  那车夫翻身上马,手中的鞭子一甩,清响震天,只见锦车似箭一般飞出院门,
沿着崎岖的小道,转眼没入雨雾之中。

  再说纪凌,适才眼瞅着黎子忌鬼鬼祟祟把谢清漩拖进里屋,他心里正不舒服
着,背后忽地就是一个炸雷,紧接着眼前一抹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缓过来,纪凌只觉得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刚才背上的伤跟这一比,
真叫小巫见大巫。

  他呲牙咧嘴地睁开眼一看,四周灰蒙蒙的,前头隐隐伏着两堆东西,似是人
形。

  纪凌挣扎着爬起身,这才觉得脚下的地面光洁润滑,软柔无比,倒似上好的
锦缎上一般,踩在脚下飘飘忽忽,站也站不实。

  好容易挨到那两堆东西面前,纪凌趴下头来,细细打量,发现竟是那老头跟
婆子。

  两人身上全是烧伤,焦黑的衣衫间露出肉来,怵目惊心。

  纪凌抓起老头摇了摇,老头哼了一声,又没动静了。

  他抡开巴掌,正正反反给了老头两下,老头脖子里咕噜了一下,居然醒了。

  纪凌大喜,晃着他问:「这是哪?出什么事了?」

  老头给他摇得眼前金星乱冒,拼死按着他的手,半天才透过口气来。

  纪凌知道自己攥得太狠了,总算松了手。

  老头「咚」地栽到地下,头一歪刚好看到婆子,立时变了脸色,挣扎着朝婆
子爬了过去。

  那地软趴趴的,本来就不好走。

  老头手足并用,样子丑到滑稽,纪凌有心要笑,但看他一脸惊惶,不知怎么
地倒也笑不出来。

  眼看着老头爬到婆子身边,颤颤巍巍把她扶了起来,忽地手一抖,「哇」地
一声,竟放声哭了出来。

  纪凌心中也是一抽,赶忙爬过去看,也瞧不出什么古怪。

  他伸手将婆子翻了个身,顿时骇得往后一跌,那婆子粘着地的半边身子早烂
成了一滩水,直露出森森白骨来!

  纪凌指了婆子半天才说出话来:「死了?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鬼么,还会再
死?!」

  老头把婆子拥到怀里,枯骨贴着他皱皴皴的皮肤更是吓人。

  他却浑然未觉,一个劲地把她往怀里搂,奈何老头生来矮小,也不比婆子高
多少,怎么抱都抱不全。

  婆子拖在地下的两条腿转眼就烂开了,眼瞅着那人越烂越快,除了老头窝在
怀里的那堆,沾着地的部分全成了嶙峋白骨。

  老头轻抚婆子半边没烂的脸,忽地一笑。

  纪凌只觉一条冷线沿着脊梁直寒到后颈,舌头都麻了。

  「鬼当然不会再死,这比死还可怕,这叫收魂,魂被收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就算你来世想做牛做马,也没得做。」

  老头叹了口气,说话间地下的枯骨由白变灰,化作粉尘,转眼没入了地面。

  「什么收魂?这是什么地方?我不会被收吧?」

  老头叹了口气:「这是雷焰派的干坤袋,专炼孤魂野鬼、妖物邪魔。」

  纪凌吓得直跳起来,脚底一滑,又跌在地上。

  老头倒笑了。

  「你不必怕成这样,鬼怪妖魔都有护体之气,她是受了伤,一口气没提起来,
失了防护,才被收了去。你身上妖焰蒸腾,区区一个干坤袋收不了你,他们只是
拿这个先拘着你罢了。」

  纪凌这才舒了口气,狠狠地朝地下蹬了一脚。

  「雷焰派算什么东西?」

  婆子的骨头都化了粉,此时只剩一堆烂肉。

  老头脱下上衣,细细地把那堆稀烂的东西包了,贴在胸口,抬起头来微微一
笑。

  「纪公子,你对此间一无所知吧?老儿说与你听听。此地名暗华天,由一道
暗华门与人世相隔,此地人分四等:鬼、妖、卜、魔。

  「鬼,便是我跟她这样的孤魂,无依无靠,又无法术,借此福地避枉死城之
苦,农耕为业,安分度日。

  「妖者,本非人,或是畜生或是草木,吸日月精华,幻作人形,他们都会法
术,道行也是不浅,少则一百年,多则几千年,他们在此地多为商贾,消息极是
通灵。

  「卜者,是凡间得道的人,他们本可往生仙界,但有些却自愿到这暗华门中,
他们卜吉凶,断善恶,各有门派,各掌一方,便似凡间的官吏一般。

  「至于这魔,便似……」

  纪凌插了上去:「便似人间的诸侯王爷,如我这般。」

  老头笑了。

  「是,魔运筹帏幄,掌着这一方太平。暗华门中共有四方魔王,南朱雀,北
玄武,东青龙,西白虎,二十载一更迭,四家角力,胜者为王。先今当道的正是
朱雀王。」

  「雷焰派和宕拓派都是卜吧?」

  「是,卜者也分四派,雷焰、宕拓、玉门、翠微,各派各尊一方魔王,雷焰
派从南方朱雀王,宕拓派从北方玄武王,玉门派从东方白虎王,至于翠微派跟的
便是西方青龙王。

  「朱雀王是现今的魔尊,雷焰门气势极盛,专拘野鬼孤妖,或收入干坤袋,
或投入干坤炉,炼化成丹……」

  纪凌听了,眉毛直立。

  「你们好端端一户良民,他们凭什么收你们的魂?」

  老头苦笑一声:「无论是人界、鬼界,最苦的总是百姓。世间官吏卖官鬻爵,
欺压良民,还少见吗?暗华门中也不能免俗。」

  纪凌想起自己平日里的作为,耳根一热,幸而干坤袋里光线黯淡,老头也没
大注意,絮絮地说了下去。

  「来年春天便是魔尊更迭的日子,这两年玄武王紫气日隆,宕拓派虽不招摇,
但眼线遍及暗华门各处。

  宗主黎子春城府深深,传说他运兵布将如有神助,短兵相接就在眼前,雷焰
派跟宕拓派的冲突也是一日多过一日,不曾想今日我与她也被卷进了这场恶风波。

  「说着轻轻摩挲手中那个布包。

  纪凌看着那个血水淋漓的包袱,一阵恶心,脱口而出:「魂都收了,留着这
个干嘛?」

  老头静静盯着纪凌,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这才悠悠开了口:「是,什么都
没了,可只要我在,这对我就是个宝贝。人生世上,多口气是人,少口气是鬼,
都没什么大了的,可要是心里没什么牵记,那生也如死,有魂也似没魂。

  「公子,你生来富贵,可少的,就是这化成血水也放不开的东西。」

  说罢老头低下头去,再不言语。

  静了下来,纪凌才觉出这干坤袋一张一收,像个怪兽的胃袋,轻轻蠕动。

  周遭本就昏暗,晃得久了,纪凌也撑不住了,慢慢合上了眼帘。

  恍惚间前头浮出一团亮影,凝神细看,竟铺出了一副锦绣画卷,飞檐斗角,
回廊千重,柳绿花红,正是纪王府中的胜景。

  他再一抬头,人便入了画中,宾朋满座,香风拂面,耳边莺莺燕燕,笑语不
绝。

  正热闹着,平地里卷起一阵狂风。

  冷风过处,四下里只剩些残垣断壁,枯花败叶,富贵繁华转眼散了个干净。

  恰怅惘间,背后脚步轻响,纪凌忙回过身去,只见紫藤廊下转出一人,青衣
薄履,星眸朗目,淡定怡然。

  眼见那人走到跟前,纪凌长眉一挑。

  「你不瞎了?」

  那人伸手轻轻按住纪凌的心口。

  「你入我眼,我入你心。你要的,就是这个吧?」说着忽地一笑,五指贯力,
直插进纪凌胸膛。

  纪凌真惊出一身汗来,身子往前一跌,醒了,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念及梦中光景,纪凌心下戚戚,抹了把汗。

  一抬眼,他不由惊呼一声,原来那老儿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下,身子缩成一
团,便如个干瘪的虾米。

  纪凌真有几分怕了,扑过去,抓着老头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只见那老头死死抱着那个血渍呼啦的包袱,双目闭拢,牙关紧咬,所幸未见
白骨。

  纪凌低头细看,老头的嘴唇一张一翕,虽是进气小,出气大,到底还有鼻息。

  纪凌使劲摇他,老头脑袋乱晃,就是不醒,甩了他两巴掌,谁知这招也失了
效力。

  急切间,纪凌忽然想起,以前看胡大夫给昏死的家眷掐过人中,此时他病急
乱投医,也不管治的是人是鬼,手轻手重,按住老头的上唇,狠狠掐了过去。

  他乱掐了半天,没什么反应,纪凌正焦躁间,那老头脖子一梗,缓过来了。

  老头睁开眼,茫茫然看着纪凌,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又浅笑着闭上了眼帘。

  纪凌急了,把他从地下拖起。

  「别睡啊!你不怕给收了去?!」

  「公子,老儿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此时,就给我些清净吧。」

  纪凌心头火气,恨得想去踹他,到底收住了脚。

  「清净!清净!魂都没了你清净个屁!」

  老头抬眼端详了他半天,悠悠道:「公子,你倒也有纯良之处。」

  这话似夸似骂,纪凌听了木着脸,也不知笑好哭好。

  老头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今日的劫数我是逃不过的,被收只是早晚的事。」

  「你自己说过,鬼怪妖魔都有护体之气,气不散,干坤袋也收不了。」

  「是啊,可这干坤袋的奥妙便是专收气弱之鬼,这弱分两等,受了伤是弱,
乱了心神也是弱。我身上的伤虽挨得过,但失了她,心神已乱,再收不拢了……」

  说着,老头叹了一声,抱着包袱又要睡去。

  纪凌辟手从他怀里扯出那包袱,手一扬,远远地甩了出去。

  「没了就是没了,平白再搭一个进去有什么意思?!」

  老头急了,挣扎起来,要去拣那包袱,纪凌一把将他扯住。

  「你若没了,谁去念她?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说话间,只见那贴着地的
包袱越来越瘪,转眼没入地下,消失不见。

  老头又挣了两下,跌足痛哭。

  纪凌恨得一拳朝地下捶去。

  「不就个破袋子么!我不信撕不烂你!」

  说着跳起身来,一通猛踹,这番踢踏到了地下,只化作柔柔微波,浮荡开去。

  纪凌心下也是泄气,但倔脾气上来了,收不得手,正闹着,忽然「哧啦」一
声,一道白光从头顶灌入,眼见着外头晴空朗朗,这干坤袋真的破了!

  纪凌又惊又喜,又有几分糊涂,自己蹬的明明是地,怎么袋子从上头破了呢?

  莫非自己还真有神力不成?胡思乱想间,那袋子「哗啦啦」委顿下来,纪凌
瞅准了时机,一手提了老儿的后颈,攀住袋沿,纵身朝外便跳。

  一到袋外,耳边便是一串炸雷,身旁似有火星乱窜。

  纪凌闭眼咬牙,豁出去了,忽地身子一阵钝痛,仿佛撞在硬地上。

  他张开眼来一看,自己摔在一丛乱草里,手还揪着老头的脖领子。

  他手一紧,老头「哼」了一声,醒转过来,显见没什么大碍。

  两人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大路旁的杂草堆里。

  雨后碧空如洗,一条大道由北往南直直铺展。

  那足够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宽阔路面,此时却乱作了一团,一白一红两驾锦
车互相对峙。

  一眼望去,火光腾飞,银星乱闪。

  半空之中,三红一白,四条人影正斗得热闹。

  缠斗的四个人中,一身锦衣挥洒折扇的正是黎子忌。

  老头指着那两个红衣人低呼:「这是雷焰派的人!你看高个手里红色的锦袋,
那就是干坤袋!」

  纪凌凝眸细看,高个手里果然提了个破了口的锦袋。

  那袋子长宽都不过一尺,若非亲历,纪凌断断不敢相信,这么小的袋子,居
然拘过自个儿。他正要说话,黎子忌的折扇从那高个肩膀滑过。

  那人衣衫破处,霎时见了血口。

  老头低呼:「定是黎公子划破干坤袋救了我们!看他们的服色,这两人可不
是一般的雷焰弟子,黎公子以一敌三,尚自从容,真是好身手!」

  纪凌听了,有些不是味儿。

  他扭过头去,眼光落在路中间的白色锦车上,那车门正对着纪凌站立的方向。

  车帘已然撩起,阳光洒入,照上了谢清漩的面庞。

  他抱着小汐,眉头微蹙。

  小汐的脸此时看来有些苍白,身子靠在哥哥怀里,眼光紧紧追随着黎子忌的
身影,嘴唇不时翕动,像是在报告黎子忌的安危。

  那丫头甚是敏感,觉得有人看她,头一回正对上纪凌的眼睛。

  她眸子一转,便似没看见一般,滑过眼去,瞧见纪凌身旁的老头才微微笑了。

  她小手一扬,示意老头上前。

  老头跑了两步,发觉纪凌还站在原地,知道他在呕气。

  回过头来,推了他走,纪凌本就想过去,此时得了台阶,顺脚也就走了。

  两人到了车中,小汐问起婆子,老头又洒了一番热泪,小汐也陪着哭了几声。

  倒是谢清漩神色不动,默默无语,相比之下,更显寡淡。

  正说着话,小汐忽地「啊」了一声,挣起身子,纪凌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
见那红衣的高个周身喷火,蓦地整个人炸成一团烈焰,爆走的气流直掀得道旁的
树木都倒成了一片。

  黎子忌控身不住,从空中翻跌下来,趴在地面一动不动。

  「那人竟不惜自爆,用了雷焰宇极!哥!子忌像是昏过去了。」小汐说着攥
住了谢清漩的手。

  谢清漩拧紧了眉。

  「小汐,委屈你了,帮我做法!」

  小汐咬着牙,点了点头,双掌翻飞,化出一道符来。

  符刚沾上谢清漩的前额,小汐眉头一蹙,「哇」地喷出口血来。

  谢清漩揽住她,睁开眼来,眸光却是暗的。

  这边正乱着,两个红衣人却不曾等得一等,眼瞅着两道红光直扑过来。

  谢清漩探手入怀,摸出一把白纸,吹了口气。

  那纸片顿时幻作密密麻麻一堆白鸟,尖叫着涌向两个红衣人,顿时将两人团
团绕住,缠了个水泄不通。

  趁着红衣人忙着拨挡,谢清漩又捻出个黑色纸人,吹成车夫。

  边往车夫手心写字,他边对小汐说:「我去救子忌,你看着车,只管走,我
自会跟上。」说着不等小汐开口,一纵身,跳下了车。

  纪凌起先以为那法还是做成了,及至他下了地,才发现他一边叫着黎子忌,
一边摸索,这才知道他根本看不见,这法竟是没有作成。

  此时那车夫已上了马,鞭子一挥,车子疾驰,眼见谢清漩的身影渐远,纪凌
想都没想,纵身跃下了车去。

  不管谢清漩怎么叫,黎子忌都没有回应,他正在地上瞎摸呢,忽地有人一把
攥住他的胳膊,厉声喝道:「跟我走!」

  谢清漩听出是纪凌,心里也是一动,跟着他走了两步。

  刚找到了黎子忌,纪凌忽地惊叫:「来了,他们来了!」

  谢清漩知道那些鸟抵挡不住了,顺手扯下一片青色的袍裾,朝空中一扬。

  那青布迎风一扑,便幻成龙形,张牙舞爪又奔着两个红衣人去了。

  纪凌正瞧得目瞪口呆,谢清漩一把按住了他的胸口。

  纪凌想起那个梦,吓了一跳。

  谢清漩却只说了句:「把袍子脱了!」

  形势紧急,也由不得纪凌三思了。

  他糊里糊涂剥下袍子交到谢清漩手中,谢清漩抓起两个袍角,奋力一抖,那
袍子顺着风势直直铺开,便如一面旗。

  谢清漩十指翻飞在袍沿点了一圈,那袍子盈盈欲飞。

  他又以指为笔在袍上写了什么,一脚踏住袍子,一手抱住黎子忌的头,对纪
凌喝道:「帮我抬他上去!」

  纪凌赶忙扛起黎子忌的脚,两人将黎子忌搬到袍子上。

  「你也上去!」

  到了这刻,纪凌无比听话,谢清漩说什么,他做什么,乖乖地坐上了袍子。

  那袍子本就不大,上了两个人便挤得不行。

  纪凌一手按着翩翩欲飞的袍子,一手抓住谢清漩的肩头。

  「你也上来!」

  谢清漩淡然一笑,也不说话,推开他的手,反手在袍子下一托。

  那袍子腾空而起,悠悠而上。

  再说那两个红衣人,与那龙斗了半天,这才掐住那腾跃的东西,斩为两断。

  那龙被斩了,现了原形,两片青衣直落地下。

  与此同时,两道红影也围住了谢清漩。

  矮个的红衣人指住谢清漩冷笑。

  「你鬼眼半开竟敢作这样的妖法?还不耗空了法力?来来来,我看你还有什
么变化?」说着手中一柄血红的剑直直辟了过来。

  谢清漩也不闪躲,听风声到了,手一扬,食中二指捏住了剑身。

  矮个拼命去抽,谢清漩轻轻松手,那人收力不住,登时后跌。

  就在此时,另一个红衣人自谢清漩身后蓦地举剑,「咯」地一声,砍上了谢
清漩的肩头。

  谢清漩身子一晃,顿时栽倒在地。

  矮个的红衣人狂笑:「力竭了吧?鬼眼公子,你也有被收的这天!」说着,
自腰间摘下干坤袋来朝谢清漩一张。

  谢清漩拼足了全力,扬手指天,半空里忽起一阵怪风。

  纪凌和黎子忌乘的袍子得了风势,便要飞遁。

  眼见着干坤袋里放出一阵黑风,直把谢清漩吹成了个寸许的小人,纪凌不知
怎么心中一揪,叫了一声,便从那袍子做的飞毯上掉了下来。

  跌到了地面,也不觉得疼痛,面前漆黑一片,阴风阵阵,气都透不过来。

  纪凌看不到谢清漩,张开了手臂乱摸,忽地碰到一个温软的身子,不由紧紧
抱住,紧接着胸口一窒,两人被一起吸进了个黑洞。
作者: 过来看看    时间: 2008-1-24 14:04

                (7)

  等撞到袋底,真到了那个暗沉沉、软绵绵的地界,纪凌倒坦然了,待过一次,
熟了、疲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干坤袋时张时弛,浮荡若梦。

  谢清漩昏了过去,趴在纪凌怀中一动不动,倒也乖顺可人,虽隔了几层衣物,
但两人肢体相叠,体温交递,颇有些旖旎情致。

  趁谢清漩失去了知觉,纪凌托起他的下颚细细打量。

  混沌的微光下,谢清漩的睡颜意外的柔和,垂落的睫毛又长又密,竟显出几
分媚态。

  纪凌一时情迷,凑过去,轻吮那卷翘的睫毛,一旦沾上温热的肌肤,便放不
下了,他双手搂定了谢清漩,由眼至鼻、至唇、至颚,一路直吻了下去。

  情至酣处,纪凌压上谢清漩的身子,双手在他腰际抚弄游走,嘴唇凑近他的
颈窝舔吻不止。

  正在得趣之时,谢清漩忽地呻吟了一下,缩紧了肩膀。

  纪凌愣了愣,嘴里回上了来一股甜腥,他这才想起来,谢清漩的肩头受了伤,
适才太贪了,竟吸到了谢清漩的伤口。

  谢清漩幽幽醒转,只觉肩头一阵阵剧痛,身上又压了个温热的身子,气都透
不过了。

  他伸手去推,那人捉住了他的手,按到唇上。

  谢清漩轻叹一声,问:「纪凌吗?你怎么来了?」

  他这么一问,纪凌倒呆住了。

  身下的这个男子,模样自是俊秀非常,但失之清冷;论艳丽论妖娆,纪凌的
姬妾乃至娈童中,胜过他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他性子还算温润,可为人寡淡,对
纪凌不冷不热之外还有一丝恨意,真到了宕拓岭,不定怎么收拾自己。

  可纵然有这千般的不如意,纪凌却心头仿佛有那么一缕柔丝,兜兜转转,绕
在谢清漩的身上,这怜也不是怜,爱也不是爱,不明不白,偏又割舍不下。

  所谓不由自主,便是如此。

  听他没了动静,谢清漩微蹙眉尖,说了句:「你且下来。」

  纪凌正心热如火,给谢清漩这句冷话一浇,情欲倒是退了些,心下却甚是不
快,不但没松手,反倒压得更狠了,下头的手也更是放肆,谢清漩推不开他,干
脆偏过脸去,死人一般由他胡来。

  纪凌闹归闹,心到底发虚,挨擦了半天,不但谢清漩不曾起火,自己也没了
意思,有心放手,又拉不下面子。

  再胡闹了一会儿,眼见谢清漩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周身发颤,纪凌这才怕了,
翻身下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间真有些手足无措。

  又候了半盏茶功夫,谢清漩脸色越来越差,纪凌摸了摸他的面颊,湿漉漉全
是冷汗,再探双唇,也是冰凉。

  纪凌想起婆子的惨状,心头一惊,也顾不得面子了,把谢清漩整个儿拥到怀
里,一迭声地叫他的名字。

  好半天,谢清漩才有些清醒,低低道:「我没事。」

  纪凌闻言,舒了口气,问:「这干坤袋不会把你怎样吧?」

  谢清漩只是苦笑,纪凌看他神色有异,追问一句:「你是卜者,干坤袋能收
鬼伏妖,还可以收卜者不成?」

  谢清漩闭了会儿眼,叹息一声:「我是鬼。」

  纪凌后颈腾起一股森森寒气。

  他倒不怕孤魂野鬼,可一旦想到自己跟一个鬼魅有过肌肤之亲,心下终究有
些忐忑。

  再看怀中的谢清漩,面色虽则苍白,神情却是坦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鬼魂,
真不知他的本来面目如何,莫非也是白骨一堆?

  纪凌兀自愣着,谢清漩头一偏,又要睡去。

  纪凌掰过他的脸。

  「你不会被收吧?」

  谢清漩长眉微挑。

  「我只比一般的鬼多会些法术,气若是衰了,都是一样的。」

  纪凌听了,半晌没有说话,谢清漩正自疑惑,「哧啦」一声,肩头一凉,伤
口处有只手轻轻抚摸。

  谢清漩知道纪凌在查看自己的伤处,说了声:「不打紧的。」

  纪凌按住他,声音里透着怒意:「还不打紧?血直冒出来。」

  纪凌说着,「哧」地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截衣服,手忙脚乱地给谢清漩包扎,
裹也裹不太好,缠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偏生他下手又重,直把谢清漩折腾得头
晕眼花,才扎了个大概。

  好在他裹得够紧,压住了创口,那血总算是一点点止住了。

  裹好了伤口,纪凌搂着谢清漩,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他的颈项。

  谢清漩肌肤细滑,脉搏虽弱却还清晰,纪凌心底疑惑,脱口而出:「你真是
鬼?」

  谢清漩淡淡一笑:「你怕了?」

  纪凌冷笑:「有什么好怕?」

  他轻轻吞吐谢清漩的耳珠。

  「你的味道这么好,便是鬼,我也一样来尝。再者……你们不都说我是妖么?

  还压不住你一个小鬼?「

  谢清漩听了这话,心里发烦,可眼下受了伤,又被纪凌死死搂定,也只好任
他去了。

  两人一时无话,虽则抱在一处,状似亲密,却终究是贴不近,捂不热。

  纪凌本是个娇养惯了的王爷,此等心惊肉跳的日子平生未历,这会儿静下来,
坐着坐着便盹着了,等他醒过来,只觉得怀里仿佛抱了个暖炉,伸手去探谢清漩
的额头,烫得火烧一般。

  他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也知道人这样烧下去是要烧坏的。

  虽说人鬼殊途,可这几日看下来,此间的鬼也有病有灾,会哭会灭,倒跟阳
世的人也差不了多少。依此来看,谢清漩的处境甚是凶险。

  往常王府中有人病了,遣个小厮把胡大夫叫来便能了事,可这干坤袋里,莫
说是大夫,便是一碗清水也是没的。

  纪凌急了,又掐人中,又摇肩膀,好半天才见谢清漩动了动眉毛。

  纪凌托住他的脸颊,厉声喝道:「谢清漩,你给我醒过来!」

  谢清漩眼皮微张,轻轻攥着纪凌的手腕,却是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纪凌心乱如麻,把耳朵贴到他唇边,急着问:「到底怎么了?」

  谢清漩嘴唇又动了动,纪凌还是没听清,如此又来了三四遍,才依稀听出谢
清漩说的只是一个字。

  「血。」

  纪凌愣了愣,半晌冷冷地问:「你要我的血?」

  谢清漩牵了牵嘴角,似是一笑。

  不知怎么这笑容落到纪凌眼中,竟是异常的诡异。

  他忽地想起那夜紫藤下用剑钉自己的谢清漩,那双雷鼋般的明眸中透的,便
是这股阴阴鬼气。

  「我若不肯呢?」

  纪凌手一松,谢清漩头颈无力,脑袋向后垂落,由颈至胸好一道雅致的弧线。

  纪凌心想,这人纵然化作枯骨,只怕也别有姿色,真真应了那句「淡极始知
花更艳」。

  想到此处,他又舍不得放手了,心里一勾一勾的疼,倒似中了什么噬骨的剧
毒一股。

  他一手扣住谢清漩的颈项,哑着嗓子问:「那夜为什么来寻我?」

  谢清漩沉着脸,没作回应。

  纪凌再问,他干脆别过了头去。

  纪凌轻轻抚着谢清漩的脖子,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是动了情了。

  纪凌不懂阴阳,算不出福祸,可他很清楚再这么下去,苦的只会是自个儿,
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倒还干净。

  指底的这个男人个子并不小,骨架也生得停匀,但骨相清奇,捏在手里,总
似不堪一握,真要狠得下心,捏死他也是不难,这么想着,纪凌手底放出三分力
来。

  谢清漩蹙紧了眉尖,终是挣扎不开。

  眼见着谢清漩的脸由红转白,渐渐泛青,纪凌蓦地松了手,冷不丁笑了一声,
把中指送入口中,用力咬破,又掰开谢清漩的嘴,捏着指头,直把血滴进了他的
嘴里。

  谢清漩得了血,喉咙一梗,脸上瞬间浮出一层红晕,摸索着攀住纪凌的手臂,
嘴唇一张,把那根手指吞到口中,如同婴孩吸乳一般,吮舔不已。

  说来也怪,虽被吸了血,纪凌却丝毫觉不出痛苦。

  那指头的破口处一阵阵酥麻,热融融的感觉直透心尖,不多时下体也燥热起
来,再挨了一刻,那里便似要胀开一般。

  到了这时,纪凌什么也顾不了了,将谢清漩一把捺倒在地,撩开衣物,便急
着耸动。

  起初谢清漩抱着纪凌的手指,一味吸血,由着他作为,弄到后来,纪凌癫狂
得不行,谢清漩也来了劲。

  纪凌撞一下,他便迎一下,两人在那干坤袋里跌宕不已。

  纪凌只觉身下这东西实实在在是个尤物,软、柔、韧、棉,再添紧致,般般
好处都占了个全。

  最奇的是,谢清漩浪得不行了,还不放那根手指,下头绞得越紧,上头也吸
得越狠,直把纪凌撩得恨不能将一腔子的热血全灌进他肚子里才好。

  颠倒至极,纪凌只觉一阵晕眩,四肢百骸有什么东西淋漓而出,心里便是一
沉,真以为要被吸干了血去。

  及至平静下来才知道,泻出的只是一滩精。

  好半天,纪凌才缓过劲来,周身软得如同被拆去了骨头。

  他动了动左手的中指,这才觉出一丝细细的疼痛,拿到眼前来看,指头上一
排紫色的牙印深入肌理,颇有些骇人。

  他扭头再看谢清漩,那人仰面躺着,一手搁在额上拢住了眼睛,也不知是睡
是醒。

  纪凌理好衣物,俯下身子,拨开谢清漩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手上沾了一
层浮汗,烧倒是退下去了。

  纪凌一笑:「这血真没白喝。」

  谢清漩抬了抬胳膊,像是要去推他那只手,轻叹一声,又作罢了。

  纪凌把他拢过来,手又往下头伸。

  谢清漩以为他又来了兴致,皱着眉不言语,后来才觉出纪凌是在帮自己收拾
衣服,不由「咦」了一声。

  谢清漩性子沉静,喜怒少形于色,此时却露出一脸错愕。

  纪凌瞧了觉着有趣,托了他的下颚。

  「对你好,你倒不惯了?」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

  「不必如此。」

  看他冷淡,纪凌眉头一挑,换了冷笑。

  「我高兴如何便如何,几时轮到你说话?」

  谢清漩听了也笑。

  「你以为你还在王府?」

  「好张利嘴!」

  纪凌扬手给了他个嘴巴。

  「这会儿精神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纪凌最是个下手没轻重的,这次真恼了,打得格外的狠,眼见着谢清漩滚到
地下,嘴角见了血,纪凌自己的掌心也热辣辣的发疼。

  看谢清漩伏在地下一动不动,纪凌又有点慌神。

  正心思不定,谢清漩倒自己挣着坐起身来。

  他脸色泛白,嘴角淌血,按说狼狈已极,可神色偏是镇定自若。

  望着那对空漾漾的眸子,纪凌不知怎么倒气馁起来。

  谢清漩抬了头,沉声道:「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我对你,从没变过脸,
你我之间,也谈不上情意二字。你不要想偏了。」

  纪凌被噎得没了言语,只觉着胸中一阵阵发寒,仿佛是两脚踏到了泥沼里,
踩又踩不实,拔又拔不出,空有一身力气,全没了个去处。

  眼见着青空朗朗,却是怎么扑腾,也逃不出生天。

  纪凌生来又是个千人捧万人哄的命,拉不下面子,更不会软语哄人。

  憋了半天,又恨又怨,他不免铁青了脸。

  「想偏的只怕是你吧!给你三分颜色,倒还开起染坊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欠操的浪货罢了,也就黎子忌拿你当个宝贝。「

  说着他捏着谢清漩的脸。

  「日后夹着他的东西时,记得告诉他,这地方我早操圆了!」

  谢清漩哪听得这番淫词荡语,登时变了脸。

  他拍开纪凌的手,恨声道:「别血口喷人!」

  「你还真护着他啊……」纪凌把他箍到了怀里,「你们果然不干净。」

  谢清漩别过脸去,「别把天下人都想得跟你一般脏!」

  纪凌劈手又是一个耳光,「你呢?你又干净到哪里去了?」

  谢清漩蹙紧了眉,「纪凌,我够恨你的,别再逼我!」

  纪凌生就一个拧性子,哪里会放过他,手直探到他衣服底下,中指一屈,生
生顶进他的身子。

  「这算逼吗?你喜欢得紧吧?」说着手指乱动,又戳又掐。

  谢清漩急忙按住他的手,脸上却浮出红潮,再弄得一会儿,谢清漩头向后仰,
手也没力了,只一味咬紧了唇,不泻出呻吟。bt

  纪凌正在得意,忽见谢清漩眼里落下两行清泪,竟是哭了出来。

  这还是纪凌头一次见他哭,以前怎么辱他、打他,甚至是折了他的指头,都
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真没想到他也会哭成这样。

  纪凌不免慌了神,手指滑出了他的身子。

  谢清漩挣扎着爬开,倒在地上,蜷作了一团,瑟瑟发抖。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自从钉过你,鬼藤上身……我就变成了这样…
…」

  谢清漩抱着双肩,声音发颤。

  「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恨我自己……我怎么会管不住
自己?」说着他恨得拿头去撞地。

  奈何这干坤袋里四处都是软的,他碰也碰不痛快,更显可怜。

  纪凌伸出手去,刚沾到谢清漩的衣角,他身子猛地往后缩。

  「别碰我!要不是为了小汐,我不会要你的血苟活!」

  纪凌胸口酸涨难言,既可怜自己,又可怜谢清漩。

  忽地就觉着这心里头空了一片,什么锦铺绣裹的权势富贵,什么翻手是云覆
手是雨的法力,都大不过个「命」字。

  遇着这个人不就是个命么,却偏偏是你要他,他不要你,你脱不出,他也逃
不得。

  想到这里,纪凌心乱如麻,全不顾谢清漩的挣扎,把他死死捺到怀里,额贴
着额,鼻对着鼻,柔声说:「别这样。」

  谢清漩此时却似入了疯魔,仿佛听不到他的话,喃喃低语不绝:「我不要跟
你沾上干系……再来一次……我宁可死,死了才干净……」

  纪凌拿嘴去堵他的话,两人嘴唇相触。

  谢清漩身子一颤,躲了躲,忽地凄然一笑。

  「欠你的,我这就还,我们两清了!」说着,猛地吻住了纪凌。

  纪凌吓了一跳,只觉着一股血腥气直冲进自己的嘴里,这才回过味来,原来
谢清漩咬破了舌头,正把血度给自己。

  他怕了,急着去推,奈何谢清漩死死抱定了他就是不放。

  血顺着舌头下了咽喉,纪凌顿觉心口一热,眼前金星直冒,竟似腾起了漫天
烟火。

  初时纪凌还以为自己只是惊到了,谁知不过一错眼的功夫,那股热烟由喉及
腹,沿着经络直透四肢百骸,体内仿佛有千万只火蚁在啃,抓不到,挠不得,着
实来了个五内俱焚。

  纪凌大吼一声,把谢清漩甩到了地下,双手抓住自己的领襟「哧啦」扯开,
胸中燥热难当,纪凌仰天狂叫。

  他没看到,他身上那树藤萝此时竟似一副活的图画,藤蔓怒张,枝叶疯长,
紫花绽放,通体春色,妖异夺人。

  然则就在这树紫藤之内,悠悠地飘出一股白烟,那烟过了纪凌的衣服,劈啪
便着。

  再说谢清漩伏在地下,只听到纪凌狂啸不已,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他是个盲人,只凭了只手在地下乱摸,依稀摸到一双人腿,知道这应该是纪
凌,可那腿却似烙铁一般,几乎烫热了皮肉。

  正茫然间,忽地闻到一股焦味,周遭火星劈啪,他向后一退,却觉得那热浪
直舔了过来,这才知道干坤袋烧着了!

  谢清漩刚叫了声「纪凌」,耳边便是一声轰响,身子底下腾起一股热风,整
个人就像是风里草、水中花,随着那滔滔热气被卷了出去。

  待这一跤跌实了,鼻子间着一股草叶芬芳。

  一阵清风吹来,脸颊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拂动,谢清漩双手撑着地爬起身来,
指下的地又湿又软,还长着一丛丛刺剌绒绒的东西。

  谢清漩慢慢明白过来,敢情这干坤袋被炸破了,自己掉到了草地上。

  谢清漩受过伤,此时身子还虚,不想跟雷焰派的人纠缠,于是贴了地面伏回
草中,唯恐被雷焰派发现了行踪。

  趴下不久,便听得一阵脚步朝这边过来,那脚步越贴越近。

  谢清漩无奈,咬破手指,朝着指头吹了口气,指尖的血珠逆风而起,到了空
中翻作只利嘴红毛的怪鸟,「吱」

  的一声,尖着个嘴朝来人奔去。

  谢清漩正侧耳听着,鸟叫声忽地没了,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脑袋。

  「这个是你放的吧?原来是滴血……」那人说着一笑。「这到底是我的血,
还是你的?」

  谢清漩认出那个声音,才舒了口气,又拧起了眉头。

  「你……怎么会破我的法?」

  纪凌一撩袍子,在草地上坐下,拈着指间的血渍,「这算是破你的法吗?我
只照着它张了下手掌罢了。」

  谢清漩镇定心神,盘腿坐起,淡淡地问:「雷焰派的人呢?」

  纪凌拔了根草叶,指着前头路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车烧掉了,这人么,半个都没瞧见,也烧光了吧?」

  谢清漩眉毛一挑。

  「你做了什么?」

  纪凌把草扔到他怀里。

  「你们这边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活的转眼就死,死不定哪天诈尸,我哪知
道这当中的古怪!」

  谢清漩冷笑。

  「阳间不也是人不人,鬼不鬼么?」说话间,探手入袖,冷不丁地甩出个符
来,直飞纪凌面门。

  两人离得太近,纪凌又没留意,眼睁睁看那符「啪」地贴到了自己额上,眉
心便似剌进了一根冰针,寒意刻骨。

  纪凌又惊又怒,一把扣住谢清漩的喉咙,恨声问:「这是什么?」

  谢清漩给掐得几乎背过气去,奋力推开了他,按着脖子哑声道:「这是宕拓
派的凝华符,中此符者,七日之内毫发无伤,但到了第八日再不得解,周身血脉
冻结,皮肤爆裂而死。」

  「普天之下,能解这符的,只有我师父黎子春一人。你若识时务,随我回宕
拓岭听候师父发落,不然就等死好了!」

  纪凌站起身来,冲着他下巴就是一脚,直把他踢翻在地下。

  「好你个阴损的东西,你知道如今制不住我了,就用这么下流的手段!」

  谢清漩冷冷一笑。

  「只有下流的人,没下流的手段。生死存亡,你自去计较。」

  纪凌恨他入骨,想踢死他又觉着这么倒便宜他了,欺身过去,捧了他的脸,
忽地就笑了,手指沿着谢清漩的眉骨滑动。

  「跟你回去也好,这一路你我好好亲近。」说着一口吸住他的耳珠,慢慢吞
吐。

  谢清漩也不挣扎,甚是乖顺。

  谢清漩越是放软了身段,纪凌越是恨他。

  纪凌明白,这谢清漩绝不是面上看着那么心清似水,这人有心计,会权谋,
知道硬的碰不过,便不惜以身事人,当初在王府忍辱委身,也是一个道理。

  纪凌爱的是他的干净,没想到兜到了底,这人却也不干净,可情之所起,一
往而深,到了此时,收也收不得。

  恨翻了天,也不过是个爱字倒过来写。

  纪凌心里烦躁,下足了力气,把他往死了揉,边揉边在他耳边低低地笑:
「你给我瞧着,早晚我把你们宕拓派收拾个鸡犬不留!」
作者: 夜狼狐    时间: 2008-4-4 01:32

                (8)

  晚春天气,本有些闷人,幸而下过场雨,镇中的青石路给冲得油光水滑,一
眼望去甚是清爽。

  暮色渐低,眼见着街上行人寥寥,酒肆掌柜打个哈欠,招呼伙计早早关店,
正上着门板,身后一阵马蹄清响。

  两人停了手,回头一看,一辆乌蓬马车停在了小店门前,赶车的跳下车来,
下巴一扬,「给我间清静的上房。」

  伙计眉头一皱。

  「我们这里是酒铺,你要住店,该去客栈,这条街走到底……」正要往下说,
掌柜一抬手,阻住了他的话头。

  伙计满腹疑惑,却见掌柜的陪了笑,对那车夫说:「客官不嫌简陋的话,楼
上倒有两间面南的屋子,我这就去打扫。」

  那客人鼻子里「嗯」了一声,转回身去,一打车帘,从车中扶出一个人来。

  掌柜的亲自引着那两人在店里落了坐,烫上好酒,摆上好菜,然后说了句:
「慢用!」

  他这才把伙计拉到了楼梯口低低吩咐:「你好生招呼着,我上去收拾屋子。」

  伙计一头雾水。

  「您认识他们?」

  掌柜摇了摇头,伙计更不明白了。

  「那您这是?」

  掌柜轻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那是什么人。但还晓得这样的人我们得罪不起,
此人一身戾气,只怕是哪个门派的高手,小心伺候着好。」说着一溜小跑上了楼。

  掌柜这番话着实勾起了伙计的好奇,他借着添酒,走到那两人面前,一边给
他们斟酒,一边偷眼打量二人。

  这会儿贴近了看,他才发现那车夫压根不像是个车夫,面如冠玉,眉梢眼底
透着傲气,身上的衣服虽不抢眼,料子做工却甚是精良。

  他身边那人着一袭青衫,容颜雅淡,一双眸子空蒙蒙的,原来是个瞎子。

  可这人盲得一点都不丑,反有股出尘之气。

  伙计从未见过这等齐整的人物,一时傻了,视线定在他脸上错不开来。

  正在出神,车夫「啪」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伙计吓了一跳。

  他一抬眼,那人眼神直扫过来。

  伙计脖子后头便是一寒,连连倒退,话都就不出了。

  「客官,房间备下了,可要早些歇着?」

  听到背后掌柜的声音,伙计知道他来给自个儿解围了,这才舒出口气来。

  车夫忽地一笑,将青衣人一把拖进怀里,凑到他耳边,刻意放柔了声音。

  「早点歇着也好,你说呢?」

  青衣人皱了眉不说话,车夫掰过他的脸便亲了下去,搭在他腰间的手也顺势
滑入了衣底,好一番做作。

  掌柜饶是见多识广,此时也呆作了木鸡,那伙计更是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车夫这才哈哈一笑,抱起了青衣人大步迈上楼梯。

  掌柜如梦初醒,「啊」了一声,赶上前去,为二人引路。

  漏尽更残,静夜寂寥。

  伙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睁着眼也好,闭着眼也罢,面前总
晃着日间那幕撩人光景。

  以前只听人说婆娘身子酥滑,有滋有味,却未曾料男人也能叫人魂牵梦萦。

  想到这里,底下胀得难挨,不免自己撮弄一番,可泻是泻了,心下到底不足。

  又挨了一阵,那小子腾地坐起身来,拉过衣裳草草一披。

  他推开门,光着脚,直上二楼。

  到了客房门口,眼见窗户纸中透出光亮,显是还未熄灯。伙计大喜,强压着
心跳,拿舌尖舔湿了纸,指甲轻轻一戳,便破了一线。

  他双手按在墙上,拿眼一,下头麻酥酥地又胀了起来。

  屋中那张雕花床上,幔帐低垂,隔着朦朦的纱帐望过去,有人正在那边颠倒
不已。

  下头那人周身润白如玉,仰了头,四肢牢牢缠定了一个紫衣人。

  伙计心下奇怪,这床第之间怎么还有人穿衣服的。

  定睛再看,那人原来裸着身子,只是他由颈及踝被纹了紫藤。那花妖媚入骨,
随着他的动作时展时收,淫糜冶浪,惊心动魄。

  伙计双手握在胸前,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正看得气喘声促,耳边忽地起了一
阵阴风。

  不等他明白过来,背后袭来一股强劲的寒流。伙计立身不住,人往前扑,直
撞到窗扇上头。

  那屋里的灯立时熄了,眼前一片漆黑。

  不提昏在屋外的伙计,单说床上的纪凌,正揽紧了谢清漩泻火呢!只听「弄
啦啦」一阵爆响,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子突然洞开,一股寒流直灌进来,桌上
的蜡烛立时熄了。

  纪凌来不及细想,按住谢清漩,两人伏倒在了床上。

  四下里暗沉沉的,耳畔风声尖利。

  这风着实古怪,吹在身上便如刀割一般,冷飕飕地痛入骨髓。

  纪凌吃痛不过,伸手抓过条褥子,兜头盖脚地裹到身上。

  「是翠微派。」

  谢清漩话音未落,只听窗边脚步轻响,似是有人跃进窗来。

  纪凌把谢清漩往怀里一搂,卷住被子,翻下床去。

  刚滚到地板上,只听「弄吧」一声,床板被利器生生劈断了。

  纪凌借着窗外的朦朦月色望去,眼前立着两条人影,身上都裹着碧磷磷的紧
身衣,手中各执了一柄银斧,映着月华,寒光四射,冷意逼人。

  两人见到地下的纪凌,交换了一下眼色,不急着欺近,脚下腾挪,绕着纪凌
和谢清漩滴溜溜转圈。

  纪凌给他们晃得眼晕,一边戒备着那两人,一边低声问谢清漩:「他们围着
我转,这是作甚?」

  「两个人吗?」

  听纪凌「嗯」了一声,谢清漩点了点头。

  「这是双秀合碧阵,他们怕你身上的戾气,想用法力削减。」

  纪凌听得不耐烦。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该怎么办?」

  谢清漩微微一笑,双手滑上他的胸膛,轻轻按住。

  「你不会运气,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一个碧衣人高举银斧,猱身扑至。

  纪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才举起胳膊纪凌就后悔了,再怎么说他也不
过是具血肉之躯,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可到了此时,收也收不住了,眼看着明晃晃的斧子就要下来了,纪凌胸口一
悸,心尖上窥出一股热流,刹那间直灌两臂。

  只听「喀嚓」一声,半空里激起团紫色的星火,碧衣人闷哼了一声,仰头后
倒,银斧脱手,「呛啷啷」砸在地下。

  另一个碧衣人见势不妙,转身要走。

  纪凌想都没想,冲着他的背影,张开手掌,五指一屈,做了收势。说来也怪,
那碧衣人竟似被什么拘住了一般,双脚乱蹬可身子却定在了原地。

  纪凌瞧着好玩,顿时来了兴致,手掌一收一放,倒像是小猫遇着了老鼠,玩
得不亦乐乎。

  正耍得高兴,谢清漩忽地撤去了按在纪凌胸前的双掌。

  纪凌只觉得肩头一常,两臂酸楚难当,软软垂落。

  那碧衣人突蒙大赦,丢了银斧,连滚带爬,跃窗而去。

  纪凌失了玩物,心下不乐,闷哼了一声。

  谢清漩拿被子裹在身上,坐正了,淡淡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

  纪凌冷笑一声,劈手扯下被子,撂到地下。

  「说得漂亮,别忘了,你我赤条条的样子,那人可都看了去。你道貌岸然的
一个人,不怕人说吗?」

  谢清漩也笑。

  「我几时道貌岸然了?既做得出,还怕人知道不成?」

  窗外吹进一缕柔风,谢清漩的头发绾得不紧,有几丝落在了腮边,随风轻扬,
秀色撩人,纪凌心里便是一动。

  此时他在暗处待久了,眼睛也习惯了,再看面前的谢清漩,白生生一个人坐
在黑地里,似静夜里绽了一朵幽莲,周遭再是纷杂混浊,他却总是干净的。

  那干净既不是纤尘不染,也不是白璧无瑕,而是淤泥里托出的一枝花,根叶
都浸在烂泥里,却兀自含香吐蕊,挺直了茎干,一派坦荡襟怀。

  半天听不到动静,谢清漩眉毛轻扬:「怎么了?」

  纪凌脸上一热,踢开被子,走过去,攥着头发拖起那昏死的碧衣人,左右开
弓一顿嘴巴,那人被抽得哀叫连连,倒是醒转了过来。

  碧衣人一抬眼看到纪凌,便似见了鬼,身子直往后缩。

  纪凌最见不得骨头软的,照着他肚子就是两脚,也没使多大力,那碧衣人
「嗷」了一声,竟又滑倒了。

  谢清漩听声音,知道他狠劲又上来了,叹了口气。

  「今时不同往日,你虽不会运气,手底也有了千斤之力。若是要杀他,你仅
管下手,若要问话,还是我来罢。」

  一番话说下去,纪凌冷笑了一声。

  谢清漩正自疑惑,只听得床边一阵悉索轻响,忽地一团东西带了风扑进他怀
里。

  谢清漩伸手去摸,细滑薄柔,原来是自己的衣裳,心念一转,明白了纪凌的
意思,不由怔了怔。

  纪凌系好了腰带,回头一看,谢清漩还在慢条斯理地衣服。

  他到底是个盲人,行动间总是有些不便。

  这两日同行同止,纪凌也看惯了,此时却又不耐烦起来。

  纪凌眉头一蹙,到了谢清漩跟前,就势坐在地下,拍开谢清漩的两只手,帮
他收拾衣服。

  「我总以为……」谢清漩微微一笑,「你这样的人,连自己的衣裳都是穿不
好的。」

  这句原算不得什么好话,纪凌听了倒觉出一丝缠绵。

  他深知谢清漩性子寡淡,言语不多,跟自己说这样不痛不痒的问话,倒还是
头一次。

  想到这里,纪凌有意放慢了动作。

  「我七岁前确实不会穿衣服,后来不知怎么来了个老嬷嬷,耳又聋,眼又花,
帮我穿个褂子足足要用上一顿饭的功夫,把我给恨的,骂她踢她她也没什么反应,
好没意思,我只好自己学着穿戴了。」

  说着他也笑了,「等大点了,我才明白过来,这分明是管家给我设的局。」

  谢清漩脸上浮出一丝笑影,纪凌不禁捧住了他的脸。

  「这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脱下的,我自会帮你穿上去。」

  谢清漩却别过脸去,轻咳了一声。

  「先问话吧。」

  纪凌有些扫兴,看看外头,晓星在天,知道再耽搁下去恐怕得天亮了。

  他只得提了碧衣人过来,拖到谢清漩的面前。

  那人还没醒转,纪凌照着他后腰一脚踏下,那人「哇」扬起上半身,周身痉
挛,似是痛楚难当。

  谢清漩蹙了蹙眉,循声托住碧衣人的下颚,食指点上他眉心。

  半晌那碧衣人脸色由青转白,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好些了吗?」

  碧衣人缓缓睁开眼,望见谢清漩一阵错愕,惊问:「这是赎心指……莫非你
是……鬼眼公子?」

  谢清漩淡然一笑。

  「你们是翠微门下吧?我们两家不曾结怨,今日怎么动了兵戎?」

  「各家门规,公子也很清楚,就不要为难小人了。」说着那人眼一闭,又不
开口了。

  纪凌看他们磨磨嚷嚷,烦得不行,一抬腿,把那人撂到了地下。

  他正要踢打,谢清漩手一抬。

  「说过了,由我来问。」

  纪凌眉毛一立。

  「你问得出什么?!似这等不识相的奴才,不打还不翻了天?」

  谢清漩冷冷一笑。

  「奴才?这天下人都是你府里的奴才么?」

  两人相持不下,地下那碧衣人倒苦笑了一声。

  「谢公子,你也别做好人。今天我冒犯了你,又撞见了你和他那等事情,不
管我肯不肯说,你终究不会放过我。」

  谢清漩秀眉微扬。

  「人生在世,谁不被人说,说好说歹,也不过是一张嘴两层皮,事情都做出
来了,还怕人说吗?你既然知道我鬼眼公子的名号,也该知道,我最恨枉取人命。」

  碧衣人听了这话,沉吟半晌,又拿眼睛去瞟纪凌,「纵然你能放我,只怕别
人……」

  「我若保你无事,便是无事。」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即便如此,翠微派门规森严,坏了一条,便
是粉身碎骨,我若是说了,总没个好。公子真要好心,不如放了我,我自会感恩,
今日所见,一个字都不与人说的。」

  纪凌在一边听了早恨得牙痒。

  他想了想,又觉着这样也好,谢清漩性情太过绵柔。合该遇上这种习人磨上
一磨,也好教他知道,这天底下的人,可不是个个都说得通道理的。

  谢清漩却只是微笑,「我若放了你,你果然一字不说?」

  那人见他言词和缓,觉着有戏。爬到他面前。

  「指天为誓,一字不说!」

  「若是你家宗主问起呢?」

  「我只说『不知』。」

  「如此么……」

  谢清漩抬了抬手。

  「你中了戾气,伤及心脉。既然你这么应承我,过来。我与你解。」

  「谢清漩!」

  纪凌气得直冲过去,碧衣人一见,急急地将手放进谢清漩掌中,只觉一股暖
融融的劲力突入脉门,周体通泰。

  正高兴着,眼见纪凌的拳头到了,碧衣人刚要躲避,忽觉那拳头定在半空里,
且越来越远。

  再看一眼,心下乱成一团。

  原来,哪里是纪凌的拳头变远了。分明是纪凌和谢清漩变大了,谢清漩那只
鞋竟有自己一人高。

  碧衣人心下害怕,正想跑。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里的桌椅、板凳乃至门窗、地板,全都变大了!

  他惊叫一声,却发出个「吱」来,再看自己身上,目光所及,不见人形,只
见一溜灰绒绒的皮毛,顿时瘫软在地!

  谢清漩两手伸到地下,摸到那已然变成耗子的碧衣人,将它托在掌心,举到
唇边吹了口气,耗子又「吱吱」

  叫了两下,这才发出细微的人声:「公子饶命!」

  谢清漩点点头。

  「你可知自己为何变了耗子?」

  那耗子一味摇头,只求饶命。

  谢清漩伸出根指头,轻轻顺着它的毛。

  「你既这么守门规,一条都不肯破的,如何会对你家宗主扯谎,可见是句谎
话。天罚你变个耗子,却又奈何。」

  那耗子四爪抱定谢清漩那根指头,悲号不已,「公子,我知道你法术高明,
我什么都说,只求你放过我。」

  谢清漩摩娑着它的后背,「说罢,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了?」

  「听说有个魔物入了暗华门,宗主派门人两个一拨,四下打探,傍晚路过这
镇子,正赶上你俩进店,我们看着觉得像,所以夜里来袭,不想……」

  谢清漩「嗯」了一声,「怎么知道是我们呢?」

  「宗主说那东西戾气在身,外形是个俊朗的男子,实则是个藤妖。」

  耗子哀哀地瞥了纪凌一眼,「他身上戾气弥天,想不认出都难。公子,我都
说了,你就收了法术吧!」

  谢清漩拎着耗子尾巴,将它提到右手掌心,「我问你最后一句:你家宗主为
什么要找这魔物?」

  那耗子眼珠子转了转,拼命摇头,「宗主可没说,委实不知。」

  谢清漩左手虚虚笼在耗子身上,说了个「收」。

  纪凌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那耗子左看右看也是疑惑,一张口,却又冒出一串
「吱吱」声来。

  谢清漩将它放到地下,「既然不肯说实话,会说人话也没多大意思,干脆把
这耗子做实了,也是干净。」

  说着他站起身来,那耗子攀着他的鞋子哀啼。

  他脚尖一抬,将它甩到一边,叫了声:「纪凌。」

  纪凌会意,拉过他的手。

  两人撇下耗子,掩上屋门,出了客房。

  到得走廊中,但见一派狼藉,窗户下横着个黄色的小东西。

  纪凌蹲下身子一看,原来是只昏迷的黄鼬,不由苦了个脸,把那东西扔回地
下。

  谢清漩虽看不见,听见动静,心里也明白。

  他笑了问:「不是店家便是小二了,那是什么?」

  纪凌「呸」了一声,「客栈是耗子开的,这酒楼又是黄鼠狼窝,好脏的东西,
这里就没干净点的店家?」

  「你不肯住客栈,单为了避老鼠么?」谢清漩挑着眉,嘴角泛出一丝笑来。

  纪凌脸上挂不住,「咚咚」下楼,走出两步,这才停下。

  他折回来,攥住了谢清漩的手。

  此时天色将晓,四下里极静,唯有扶梯在两人脚下「吱吱嘎嘎」轻响。

  纪凌随口抓了话来说:「你若再逼一下,只怕那人肯说真话。」

  谢清漩淡淡一笑,「都知道了也就没趣了,再者,这世间的事真真假假,谁
又能尽知呢?」

  纪凌听他扯得玄虚,好没意思,想了想又问:「你不是最肯饶人的么?怎么
将他变成了耗子?」

  「生逢乱世,做只耗子有什么不好,我是厚待他了。」

  话说到此,恰踏下最后一级扶梯,青色的天光蒙在谢清漩脸上,竟透出几分
诡异,纪凌看了心下一凉。

  谢清漩探手入怀,摸出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来,让纪凌搁到桌上。

  这东西对暗华门里的人来说,便像是世间的银子一般,算是付了一夜的宿资。

  两人出得酒肆,牵过马车。

  纪凌将谢清漩扶进车里,翻身上马。

  东方的天际破出一丝霞彩,前头便是个响晴天。

  纪凌打马扬鞭,车轮碌碌,直奔前方。
作者: 也许789    时间: 2008-4-4 02:36

                (9)

  晌午时分,马车转出市镇,再向北行了十几里地,穿过片密林,来到个峡谷。

  空中掠过一只雄鹰,见着马车,直扑而下,「啪」地落在马首上。

  雄鹰敛了双翼,一对金眸冷冷盯住纪凌。

  那马被鹰踏住,便似被施了定身法,不管纪凌怎么呼喝,连蹄子都不曾抬得
一下。

  背后帘轻响,纪凌回过头去,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衬着截青色的窄袖,更
显得肤白如玉。

  头顶上羽翼扑腾,他再看那鹰,已轻飘飘落在那人的手背上。

  纪凌冷哼了一声,「你认识这东西?」

  谢清漩微微一笑,将帘子挑到背后。

  那鹰跃到他右肩,凝立不动。

  谢清漩伸出左手,轻抚它的羽毛。

  「师父派它来给我们引路,宕拓岭山重水复,你又是生人,没它可不行。」

  说着他口中一声清啸,右臂指天,雄鹰振动双翅,遁入青空。

  纪凌正自疑惑,那鹰盘了几圈,又转回了车前,拍拍翅膀,沿着谷中的窄道
飞遁而去。

  纪凌只觉得手里的缰绳一紧,不等他回过味来,马儿跟在鹰后头一气狂奔,
险些把纪凌闪下了马背。

  好在他是个骑射的行家,不多会儿便稳住了身形。

  这马车是纪凌从路边买来的,套车的马自然不是什么绝世良驹。

  可眼下它撒开了四蹄,真个叫奔走如飞。

  纪凌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抬头再看,窄道两侧的崖壁幻作一片黑影,倏忽而
过。

  这个峡谷生得奇巧,打外头看,似乎只有一条通途,进到里头却是九转连环,
曲途通幽,也不知绕过多少重石壁,那鹰长啸一声,铺开了翅膀,凌云而去。

  纪凌猛一抬头,前头两块巨石森然而立,彼此对峙。

  顶上云遮雾缭,竟是天成的一道石门。

  马车穿过石门,眼前景物为之一开。

  纪凌勒定了马,四下观望,这才发现此间原来是个山谷。

  周遭群山怀抱,极是幽静,一条青石大道由南向北纵贯山谷。沿途房舍、院
落星罗棋布,井然有序。正北方一排殿宇依山而筑,气象雄浑,倒似世间的皇宫
一般。

  纪凌正看得出神,身后「哗啦啦」一阵响。

  纪凌回头一看,那只鹰飞回来了,一只利爪牢牢勾在车顶上。

  纪凌横了它一眼,打起车帘,冲着谢清漩说:「你那只鸟又来了。」

  谢清漩闻言一笑。

  「到谷里了吧?此地有玄武真气护卫,外头的车马进不了内城,得走着去了。」

  一言罢伸出手来。

  纪凌虽则疑惑,却也自然而然接过他那只手,将谢清漩扶下了马车。

  谢清漩立定了身子,双手搭在马背上,一路摸到缰头,伏在马耳边低语了几
句,那马扬鬃奋蹄,惊飞了车顶的雄鹰。

  纪凌见势,知道这马要跑,唯恐伤了谢清漩,一把将他揽了过来。

  那马绕着两人跑了几圈,忽地沿着来路,出了石门,转眼消失在嶙峋的怪石
之间。

  「看不见还不小心点?」纪凌抱着怀里的人一顿数落。

  谢清漩愣了愣,轻轻推开他,后退了两步,手往空中一招,老鹰「啪」地落
在了他的肩头。

  「见了师父,便能解你身上的凝华符了。」谢清漩说着侧过脸来。他容颜恬
淡,肩上那只鹰喙尖爪锐利,一派恶相,两相映照,说不出的诡异。

  纪凌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几日两人行同车卧同榻,虽然谈不上浓情蜜意,到底也有些亲近。

  可纪凌始终摸不透谢清漩的心,这人看着低眉顺目,骨子里却藏了锋芒,一
旦回到宕拓派,无异于蛟龙入海,往后不定拿什么面目来对自己。

  想到此处,纪凌冷笑一声,握住了谢清漩的手腕,「我可不怕你那师父。」

  谢清漩也不挣扎,只说了句:「走吧。」

  纪凌捉过他的手指,按在唇上,低低地说:「你带我回来,也是离不了我吧?

  这一路,哪一夜我们不是……「

  谢清漩猛地抽回手,脸色一沉。

  「纪凌,管住你这张嘴,若是让小汐知道了,我叫你求死不能!」

  「小汐?你还真疼妹妹。」纪凌说着笑了,把谢清漩的手指送到嘴里,牙齿
一磕,口里一阵甜腥。

  「记着,无论到了哪儿,你总是我的!」

  正说着话,谢清漩肩头的鹰猛地一扇翅膀,腾到空中,倒把两人给惊开了。

  「小漩!」远处传来个熟悉的喊声。

  纪凌循声望去,一驾白色的锦车飞驰而来。

  帘子高高掀着,那兴奋地探了半个身子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黎子忌。

  转念间车已到了面前,黎子忌一撩袍子,轻轻跃下,几步冲到谢清漩跟前,
执住他一只手。

  「子春说你就要回来,我将信将疑,结果让这家伙占了先机。」那鹰似懂他
的话,拍了拍翅,落上他的肩头。

  「你这一路可好?小汐担心得要命,哭着闹着要去寻你呢……」

  黎子忌说得急切,谢清漩只是微笑,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了?小汐呢?」

  黎子忌讪讪笑了。

  「我没事,那天大意了,连累了你们。小汐已经大好,但伤了心脏,得再卧
床将养两天,没让她跟来。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牵着谢清漩的手便要走,指间摸到粘湿的东西,黎子忌不由停下步子,
抓了谢清漩的手指细看。

  「怎么流血了?」

  谢清漩缩回了手,只说:「没事。」

  黎子忌眉毛一拾,望向一旁的纪凌。

  谁知纪凌也正狠狠瞪着他,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碰了,几乎爆出花火。

  谢清漩虽看不见,也觉出气氛紧张,反手回握黎子忌。

  「走吧,师父等着呢。」

  三人这才上了车,一路上黎子忌都没言语,靠着谢清漩默默坐了。

  见他们挨得那么近,纪凌心里不舒服,扭过头去看窗外景致。

  这宕拓岭中,风物倒是极佳的。

  远山如黛,笼在浮云里,说不出的神仙风骨。

  路旁水边栽的都是烟柳,暮春时节,浓浓淡淡绿意堆叠,煞是可心。

  此地房屋齐整,一律白墙黑瓦,街面异样的清洁。

  路上行人不多,男女老少,全穿着素色衣服,个个脸面清爽,倒真有些世外
桃源的味道。

  马车又走了一阵,停在了北山的殿宇前。

  黎子忌把谢清漩扶下了车,手一挥,肩头停的鹰振翅飞进了殿中。

  纪凌也下得车来,仰头打量面前的宫殿。

  这座殿堂由粗大的乌木造就,殿前悬着个牌匾,上书三个篆体大字「玄武殿」。

  主殿高有三重,飞檐斗角,虽不是雕梁画栋、奢华富丽,却也别有一番气概。

  从地面到殿门。砌有百级乌玉台阶,更衬得这殿阁高踞雄视,如在半天。

  纪凌不由看愣了。

  他总以为宕拓派不过是僻居乡野的一群乌合之众,便如世间的绿林草寇一般,
谁知竟是想偏了,眼前这殿宇楼阁分明是诸侯气度。

  纪凌出生侯门,二十年的日子直如顺水行舟,未遇星点的风浪,从不识个
「怕」字。淫奢饱暖、生几分无聊心思,乍入暗华阴,惊惶过后便觉新鲜有趣,
又得了妖力,更是把这一路风波当了儿戏。

  贪着谢清漩的颜色,跟进了宕拓岭中,直到此时才辨出一丝厉害。

  这偌大一个帮派,绝不是好相与的。

  可眼下他已如瓮中之鳖,退无可退。不管前头是刀山、是火海,也只有硬着
头皮走上一步算一步了。

  转念间,大殿里出来两个垂髫童子,各托一把拂尘,轻启朱唇,童音朗朗:
「宗主有请。」

  黎子忌微微一笑,扶着谢清漩上得殿去,纪凌跟着也步上了台阶。

  到了殿门口,两个童子躬身施礼,引着三人朝里面走。

  殿中极暗,全靠几盏长明灯照亮,主殿里供着一尊玄武神像。

  座前香烟缭绕,肃穆非常。

  神像之后是一重泥金屏风,绕过屏风,眼前豁然一亮,好一个煌煌的厅堂。

  三面壁上由顶及地,燃了无数的明灯。

  粗粗一看,这灯盏排得颇为凌乱。

  仔细看去,却是按着十二周天,紫微星象罗步的。人在其中,恰似踏入宇宙
洪荒,目眩神迷。几乎失了身之所在。

  正对面设了一张锦榻,上头卧着个人,那人面前下了道珠帘,看不清面目,
看身形甚是单薄。

  童子们分跪到珠帘两边,齐声向里头禀报:「谢公子揣魔物回来了。」

  里头那人笑了一声,「哦,那东西,我倒要见见了。」

  童子们叩了叩首,漫卷珠帘。

  眼见帘拢收处,一个乌衣少年斜斜靠在锦垫上,手里执着卷书。

  他眉目娟秀,神情散淡,看样子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黎子忌和谢清漩顿时双双拜倒。

  少年抬了抬手指。

  「都起来吧,清漩,两年不见,你还好吧?」

  谢清漩长跪不起。

  「我末从师命,惹下泼天的麻烦,愿受责罚。」

  少年摇了摇头,放下书卷,走上前来,亲手搀起谢清漩。

  「这话说得没意思。」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一边凝立的纪凌,秀眉一挑。

  「这,就是那魔物了吧?」

  纪凌刚要发作,帘幕后却转出个人来,冲着纪凌淡淡一笑,「山高路远,王
爷一路颠簸了,」回头吩咐童子:「碧桃,带王爷到后头休息,好生伺候着。」

  这人来得蹊跷,便似平地冒出的一般,

  纪凌心下疑惑,拿冷眼去横他,他却只是微笑。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由暗叹,

  宕拓派的门人倒端的部长了一副好相貌。

  眼前这人身量颀长,举止洒落,虽蓄着三柳墨髯,却肤如凝脂,凤眼含春,
丝毫瞧不出年纪。

  乌衣少年听了此人的话,微微颔首。

  「如此也好,碧桃,带他去吧。」说着又坐回了锦榻上,一名童子赶紧上前,
下了珠帘。

  那个唤作碧桃的童子,走到纪凌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王爷,请随我来。」

  碧桃引纪凌出了正殿,沿着长廊朝东边的偏殿走去。

  这玄武殿内极是幽静,院中的花木也分外素雅。

  微风过处,鼻底一股清芬,纪凌平日里也玩些花草,可眼前这些花儿却是见
所未见,不由问了声:「这些是什么花?」

  童十展颜一笑,指与他看。

  「这是川芎,这是杜仲,那边的是连翘、半夏,此地种的都是草药,难怪王
爷不识。」

  纪凌自入了暗华门,便没见过什么好脸色,纵然是谢清漩待他也是不冷不热
的,进了这玄武殿,就等着一场恶风波,不曾想倒遇了个和气的童子。

  心下宽慰,他话便多了。

  「你家宗主年纪真小。」

  童子想了想,「噗」地笑了。

  「王爷弄错了。那有须的才是宗主。」

  「不是说『宗主有请』么?那乌衣少年又是何人?」

  童子拱了拱手。

  「王爷刚才去的是玄武殿,拜见的自然是玄武王了!我家宗主日日随侍玄武
王身侧,大到祭祀拜神,小到宾客迎送,事无巨细,均是他一手操持。」

  说话间,两人到得一间偏房前头。

  童子推门进去,拿拂尘在桌子上轻轻一扫,空空的几案上霎时变出了点心茶
水,精致素雅,叫人观之忘饥。

  童子摆开椅子,请纪凌坐了,筛上一杯碧幽幽的清茶,递到纪凌跟前。

  「王爷慢用。」

  纪凌呷了口茶,示意童子坐下,碧桃脸上笑着,却一味摇头。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纪凌再没从他口里套出半句话来。

  这孩子委实乖巧,虽则有问必答,口风却是甚紧。

  眼见着斜阳渐西,碧桃向窗外张了张,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一只白羽红
爪的鸽子落在了窗棂上。

  碧桃走过去,将它抱在怀里,那鸽子「咕咕」叫了两声。

  碧桃仿佛听得懂鸟语,微微一笑,转过头来。

  「宗主请王爷过去用饭。」

  纪凌跟着碧桃出得门去,又朝东走了一阵,迈过个月洞门,进到一个庭院。

  院子不大,却被一池春水占去了半面,临波筑着一座二层的水榭,也是乌木
所造。

  廊柱纤细,甚是秀丽。

  才到了水榭跟前,二楼露台上有个人把着扶栏,朗声笑道:「不曾远迎,子
春谢罪。」

  纪凌抬头一望,那迎风而立的,正是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及至上了露台,两人分宾主坐了。

  碧桃斟上美酒,另有两个妙童端出果肴,林林种种,排了一桌。

  黎子春把盏浅笑。

  「荒山野岭的,只有些粗果,愧对佳客,水酒一杯,为王爷洗尘。」

  纪凌按着杯子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是你徒弟拿凝华符拘来的,不必灌这样的迷汤,这
会待如上宾,下一刻又要打作阶下囚了吧。」

  「王爷快人快语,当浮一大白。」

  黎于春哈哈大笑,一气干了杯中的酒,对着纪凌照了照杯底。

  「我已问过清漩这一路的原委,不过是场误会。至于这凝华符,只是我门中
的雕虫小技,我这就帮你解去。」

  黎子春手掌一翻,轻轻按上纪凌的额头,嘴里念个「起」字,再撤回手来,
掌心已托了簇小小的银星。

  「看,这就出来了。」

  说着他对掌中吹了口气,那银星化作点点银雾,随风散去。

  黎子春虽说得坦诚,纪凌心下却并不安泰。

  他很清楚自己跟谢清漩的纠葛,可绝不是一场误会那么简单。

  纪凌想知道谢清漩到底是怎么说的,又不好直问,不免蹙紧了眉尖。

  黎子春仿佛看破了他的心事,挥了挥手,让碧桃他们退下,露台上单剩了他
和纪凌两个。

  黎子春自己斟了杯酒,轻抚杯沿。

  「宕拓派中的弟子上上下下也有百人,论人品论资质,清漩都是最出挑的,
只是这孩子生来运蹇。

  「两年前我为他起过一卦,算知他命中当逢魔星,必有一劫,为避祸乱,我
才让他下山,去了京中,想借世间阳气化解,却不曾想这人力果然拗不过天命,
他还是遇了你。」

  黎子春叹息一声。

  「我替清漩看过,你们已是命脉相牵,便如同根的两枝藤萝,同枯共荣。我
心疼清漩,自然也不会与你为难。

  「你虽属妖道,所幸未入邪门,若是留在我宕拓岭中,好好修为,也可保一
世的太平,但不知你又作何想?」

  纪凌端着酒杯,一味沉吟,这事情未免也人过顺溜了一些,倒更叫人疑惑。

  纪凌这辈子什么荒唐事情都想过,却从未料到自己也有修道的一天。

  修道便修道,不过是颂颂经,打打坐,可修这东西干嘛呢?莫非还能羽化登
仙不成?

  他抬了抬眼眉。

  「我从不信鬼神,只怕不是这个材料。」

  「哈哈,鬼神俱是心生,信自己便可。」

  见纪凌杯子空了,黎子春亲自为他倒上了酒。

  「修道须心清身正,开始时不免枯燥,可以你的天资,耐上些寂寞,慢慢历
练,必成正果。」

  纪凌才不理那「正果」,光听了「心清身正」就觉得烦闷。

  黎子春见他神色有异,淡淡笑了。

  「明日起,你便随门人修行,我已跟清漩说过,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只管
问他,他会照应你的,」

  纪凌被他那双洞悉世事的凤眼一扫,耳根发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拿
酒盖住了脸。

  次日,天刚蒙蒙亮,碧桃伺候着纪凌洗漱了,又帮他换上领青色的袍子,拿
一根玉簪绾住了头发。

  他退后一步,笑微微地看着纪凌。

  「王爷好仪容,有些仙家风范。」

  纪凌冲铜镜里瞥了一眼,「啪」地把镜子倒扣在桌上。

  「寒酸死了!」

  碧桃憋不住,掩了口笑。

  「王爷快去吧,早课就要开始了。」说着正了正脸色,递过本经书。

  「修道不分贵贱,总要从底下熬起,宗主虽派我服侍您,日间的修行,王爷
还得自己去。」

  纪凌接过书来。

  「正殿对吧?我去就是。」

  到得正殿门前,扑面一股檀香味道,几个青衣人垂首敛眉地正往里走,纪凌
跟着那些人进了大殿。

  殿内暗沉沉的,玄武神像笼在香火中,虚虚浮浮,颇有些诡异。

  四下里一排排摆满了蒲团,眼瞅着那些青友人挨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纪凌
不免依葫芦画瓢也坐了下去。

  屁股才沾上蒲团,便听上首「当当」两声。

  纪凌抬眼看去,是个童子在敲铜磬,众人听到磬声齐刷刷地垂下了头去,单
留纪凌一个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

  童子见他不安分,瞪圆了杏眼,纪凌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回瞪过去。

  两下里正僵持不下,匆地那童子头一低,朝着殿门深施一礼。

  纪凌扭头看去,门口走进三个人来。

  当先一人身穿锦衣,领襟袖口都缀了轻裘,容颜如玉,正是宕拓派宗主的宝
贝弟弟黎子忌。

  他身后的童子扶着个人,那人青衣薄履,气度出尘,双目空蒙。

  纪凌见了心头一动,想到黎子春那番话,一时兴起,喊了声:「谢清漩。」

  谁知那人竟像聋了一般,步子都不曾停得一停,径直向前。

  倒是黎子忌眉尖一蹙,冷冷看了过来,眼中尽是轻蔑。

  纪凌憋了口恶气,有心要走,却见黎子忌和童子都退到了殿角。

  谢清漩独自坐到神像前的蒲团上面,磬声一响,朗声颂念经文,底下的门人
嘴唇微翕,一个个都跟着念了起来。

  谢清漩念的东西,纪凌自然不懂,他贪的只是那个声音。

  他早觉着谢清漩的嗓音温而不腻,舒心顺耳,但谢清漩平日里言语不多,更
未似这般放声吟咏,显不出那声音的好处。

  此处殿宇高阔,又有众人的颂念声托着,倒有些余音绕粱的味道了。

  颂经再是好听,听得久了,糊里糊涂,到底也是闷人。

  纪凌抓过经书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小字,翻来覆去,不过说些修养身心,天
理人伦,好不乏味。

  纪凌把书丢到一边,正闷得难受,殿门边溜进个青衣人来,见纪凌旁边的蒲
团空若,轻手轻脚坐了下去。

  纪凌往那人脸上一张,这人也看向他,嘿嘿一笑,露出- 口白牙。

  又挨了一会儿,纪凌实在撑不住了,昏昏睡去,头点得跟鸡啄碎米似的。忽
觉有人扯自己的袖子,睁眼一看,正是身旁的青衣人。

  那人压低了声音问:「新来的?闷不闷?」

  见纪凌连连点头,那人又乐了。

  正在此时,神座前磬声一响,颂经声歇。

  众人纷纷起身,早间的功课告了个段落。

  青衣人指了指殿外。

  「出去说话。」

  两人出得大殿,青衣人引着纪凌一路穿廊过院,到了一道乌木门边,拔下头
上的银簪,对着镇眼转了两转,轻轻一推,门「吱呀」而开。

  「走啊!愣着干嘛?」青衣人说着,一把将纪凌推出了门去。

  纪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虎着个脸。

  一拾眼,眉头舒开了。

  面前横着一座大山,坡上浓荫满目,林间鸟语不绝,山顶浮云漫卷,好一番
天然景象。

  「呵呵,宕拓岭的后山还不错吧?」青友人说着,袖子一甩,瞬间变出一只
鹰来。

  他托着鹰,对纪凌挤了挤眼。

  「能溜出玄武殿撒鹰走狗的,这宕拓派里可只有找陆寒江一人!」
作者: wsgyj8    时间: 2008-4-10 18:32

               (10)

  眼见兔子烤得滋滋流油了,陆寒江将烤兔取下,扎着手撕开,丢一半过来。

  纪凌手一拾轻轻接住,陆寒江笑了。

  「你身手不错,鹰撒得也好,不似那班人,活死人一样。」说着朝山下的玄
武殿努了努嘴。

  纪凌听了「活死人」三个字,刚要笑,想到谢清漩邪张淡定无波的脸,嘴角
一勾,却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啃了两口兔肉,吮着指上的油水问:「你叫什么?几时来的?我怎么
没见过。」

  「纪凌,昨天才来的……」

  正说着话,陆寒江偏过头来,戳了戳纪凌的那半片兔子。

  「你怎么不吃?」

  纪凌摇了摇头,围猎他是喜欢的,但这烟熏火燎、少油没盐的野味,他还真
看不上眼。

  「你吃斋?」

  陆寒江往纪凌脸上瞄了瞄,不等他回话,劈手拿过那块免肉,左右逢源吃了
个不亦乐乎,赶得急了,前襟滴上了油腻,他也浑然不觉。

  纪凌坐在他对面,细细打量,却见陆寒江那领青袍袖口、领子俱是油汪汪的,
早黑成了一片。

  纪凌往日结交的全是一班纨绔子弟,面上风流倜傥,骨子里穷极无聊,虚伪
做作,似这样洒落不羁的人还是头一次遇着,新鲜之余便生几分好感。

  「你头一日来,就随我出逃,不怕师兄责罚?」

  陆寒江将右手那半兔子啃了个干净,大手在衣摆上一擦,抬头看着纪凌。

  纪凌眉毛一挑。

  「怕?留在里头才闷死人!」

  「好样的!」

  眼见陆寒江油汪汪一只手就要拍下,纪凌往旁边一闪。

  陆寒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哈哈笑了。

  「对了,你是『明』字辈的吧?带你的师兄是哪个?」

  纪凌虽不甚明白,想到昨日黎子春说过的「照应」,也猜得到那个带自己的
师兄指的应该就是谢清漩。

  想到这里,纪凌心里一阵烦闷,修道已经够磨人的,居然还要跟谢清漩装成
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岂不荒唐?

  他当下沉了脸,回得干脆:「谁能管我?」

  陆寒江蹙起眉毛,指了纪凌的衣裳。

  「你是五等弟子的打扮啊!该有个四等的师兄带着才对。」

  纪凌这才注意到,虽然都着了青衣,但自己和陆寒江的襟口式样有些不同。

  这宕拓派中显然是分等级,论品色的。

  未曾答话,纪凌忽觉手腕一紧,被陆寒江扣住了脉门。

  陆寒江把住他的脉,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拧了眉道:「虽被封住了,却是好
浓的妖气!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还想知道呢!」

  纪凌抽回手来。

  「实话告诉你,我本在人间活得逍遥,莫名其妙被人拘进了暗华门,一路上
人人指着鼻子骂我妖孽。

  「进了这荒山更是作怪,你们那个宗主拉我修道,什么四等五等,什么辈分
尊卑,早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压根就不会来!」

  听罢他气鼓鼓的一通话,陆寒江倒笑开了。

  「哦,果然不是修行的卜者,宕拓派开宗立派数百年,除了那谢清漩,你可
是第二个外道弟子。」

  纪凌耳朵捉到「谢清漩」三个字,哼了一声:「他是个鬼吧!」

  「哦,你知道他。」

  陆寒江拿鞋尖勾来枯叶,盖住脚边的免骨。

  「他当初上山时可连个鬼都算不上,五年前黎子忌带回来的是一具尸首。」

  纪凌豁然抬头,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刻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

  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顺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算问对人了,再没哪个比我吏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这话得打黎子忌
身上说起,你知道他吧?」

  见纪凌颔首,陆寒江又说了下去:「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可脾气性子却
全不一样,不喜清修,最爱吟风弄月,常去人间流连,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
谢清漩,更是终年不见人影。宠物店

  「五年前的冬天,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天还没亮,他突然套了个车
回来,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宗主气坏了。

  「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更别说把个尸首弄
进来了。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最后还是替谢清漩作了法。

  「命讨不回了,却保住了元神,又过了半个月,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谢清
漩这人确有些悟性,兼之师父看得上眼,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

  说到此处,陆寒江叹了口气。

  「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也就是个二等。你既是宗主看上的,莫跟着我
胡混,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

  他起身拍拍屁股,就要下山。

  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

  「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

  「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

  「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嘛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
那句「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

  「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
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

  「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
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

  说着,拍了拍纪凑的肩膀。

  「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

  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
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

  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人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
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
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
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
紧合若,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
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

  他不由想到那口干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
血还给自己的疯狂。

  这么想着,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
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晖,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
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
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

  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

  「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
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他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

  他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

  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
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

  「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

  「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出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问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
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

  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

  寸人若漂萍,总得信些什么,抓一缕浮根,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也哄住自
己,挨过百年,便是一生。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此刻念及:心中一片茫然。

  他生在太平盛世,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

  日子过得顺滑了,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

  可眼前疑团堆叠,由不得他不想,谢清漩的心意,黎子春的算盘,这一切的
一切,他看不透,却又事事关己。

  撂不下,也推不开。

  「你给我句实话。」纪凌说着,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

  「你恨我吗?」

  「恨。」

  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

  「那为什么还来?你知道……我见了你,总不会放过……」

  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他心里更
明白了。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知道我们的事吧?」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是」。

  纪凌抬起脸来,见谢清漩咬紧了唇,咬得太狠,都见了血,一把扣住他下颔。

  「你不疼吗?」

  谢清漩叹息一声。

  「我恨我自己。」

  「傻瓜,你是让黎子春卖了!」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

  「祸事俱都是我惹下的,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想
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来年魔尊更迭,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多个人,也总是好的。」

  纪凌冷笑。

  「所以,你就肉身布施?」

  谢清漩淡然一笑,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

  「你要是不要?」

  「要!」

  纪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为什么不要?」

  话一旦挑明了,这日子也就顺滑了,一天天流水样的消磨过去。

  玄武殿果然是个清修之所,喜怒哀乐,到了此处都淡漠了。

  纪凌原是个爆脾气,稍有不是便要炸的人。可周围的人知道他来头不小,能
避则避,能躲则躲,转过脸来又是风轻云淡。纪凌就似对了一堆湿棉花撒气,好
没意思,渐渐倒也收敛一些。

  白日里便是打坐念经,可眼见着枝头红肥绿瘦转了绿肥红瘦。

  一场夏雨浇过来,花部落尽了,纪凌跟那本经书还是相逢不相认。

  他打坐总是人在心不在,或者干脆连人都不在,跟陆寒江眉眼一对,便溜去
了后山。

  近来这宕拓岭上的飞禽走兽都遭了殃,两个混世魔王聚了头本就够糟,陆寒
江又教了纪凌些法术。

  最初纪凌不过能变成个鸦雀,还时时失手,练得熟了,袖子一挥竟能腾出鹰
来。

  他变出的鹰与别个不同,刁猛异常,直撵得岭上的免子逃无可逃,恨不能一
头撞死在树上,图个干净。

  陆寒江每每对着纪凌的鹰嗟叹不已。

  「你天分甚高,只是一身戾气,成仙人魔,一念之间。」

  起先陆寒江跟纪凌交游还避着人,到了后来,明里暗里都混在一处。

  纪凌有了酒便去找他痛饮,陆寒江跟- 干二等子弟合住一个院落,那些人见
纪凌来了,一一个个急急掩门,他俩也落得快活。

  一人占了一个石凳,推杯换蒸,嘻笑怒骂,直闹到夜深更残。

  这些事情,谢清漩自然是知道的,却也不说什么。

  他只要纪凌做天和尚撞天钟,便是天下太平。

  两人各守约定,倒也相安无事。

  纪凌虽跟陆寒江说过自己一路的际遇,可和谢清漩的瓜葛,却是只字没提。

  谢清漩夜夜都来,碧桃甚是乖觉,伺候纪凌用罢晚饭,便躬身告退,从不跟
谢清漩打照面。

  纪凌便也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黎子春安排好的。

  谢清漩枕席间柔顺非常,由着纪凌恣兴纵意,

  纪凌日间闲散无聊,此时自不会将他轻轻放过。

  他当初也是个眠花宿柳的行家,又安了心要收服这人,拿出些手段,花样百
种,直把谢清漩弄得气喘声促。

  谢清漩不是个轻易肯在人前狂浪的人,但留得一丝神志,总咬着牙隐忍。

  纪凌捏开他的下颔,在他耳旁吹气。

  「叫出来啊……你有个好嗓子,不叫多可惜……」下头就是一轮猛攻。

  谢清漩挨不住,周身战栗,泄出了呻吟,果然销魂荡骨。

  纪凌有心调侃他几句,那声音入了耳,沿着脊椎一路麻了下去,到得股间炸
开一天的热火。

  这声色二字,最是磨人,哪里是谁收了谁,不过是两相痴缠。无谓高下,也
不分伯仲,拘住了别人,也倒空了自己。

  可纪凌这万般的手腕,也只换得谢清漩一时的心神迷乱。下得床去,他不免
又要拿出寡淡的样貌。

  纪凌最烦他那手翻脸的功夫,却无可奈何,只抱得一刻是一刻。

  情事过了,他也把谢清漩拢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不放他走。

  软话纪凌是不肯吐的,眼前的日子更没什么好说,只拣了自个儿幼年的闲话
来讲。

  谢清漩由着他掰,并不搭话,纪凌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

  他睁开眼,天际泛白,枕边已是空了。

  如此过了月余,那夜纪凌说起儿时王府里过年节,他趁了乱,拿着一支万字
攒花的焰火,溜出府门。

  眼看着满街热闹,别的小孩都有父亲领了放花,偏他没人带,他不肯服输,
拣了支半灭的香,自己去点。

  花炮又大,人又小,直把一身锦袄炸得焦黑,险些伤了眼。总管闻声赶来,
把他抱了回去,跪在地上,一头数落他,一头扇自己嘴巴子。

  这等陈年旧事,纪凌多少年没想过了,此时昏昏沉沉,顺嘴说出,自己倒也
笑了。

  谢清漩听了,忽地叹了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凌心便是一沉,二十载来,他坐拥了锦绣富贵。

  人对他或羡、或慕、或恨、或妒,却决计不会说出「可怜」二字,这话落在
心尖,酸酸软软,一阵发烦,一阵缠绵。

  纪凌压住谢清漩,低声道:「轮不到你说这话。」

  手指游移,他抓紧了那人的腰,再也放不开了。

  入了季夏,雨水日增,却都是短脚雨。

  后半夜还是电闪雷鸣,到了清晨,不单雨止了,云层里还透出些熹微的光芒。

  碧桃向窗外张了张。

  「又是个晴天呢。」

  说着,碧桃拿袖子往桌上一拂,变出几碟精致的小菜。

  细骨瓷碗里盛的是纪凌最喜欢的碧玉粥,纪凌拈起筷子,尝了尝盘子里的小
菜。

  今天的菜色又翻了花样,却还是那么对胃口。

  他点点头,问碧桃:「这菜怎么变出来的?你教教我。」

  碧桃摇头。

  「准备饭菜是粗贱的法术,王爷学它做什么。」

  纪凌拍下筷子。

  「什么修炼,简直闷得死人,整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真能念出个长生不老、
法力无边?还不得我抓人自己学!」

  看纪凌气鼓鼓的样子,碧桃倒笑了:「念经是为了平心静气,神思定了,才
好往上修为,王爷心思浮躁……」

  纪凌听了,冷哼一声。

  「哪有那么麻烦?我早学了两手戏法。」

  说着他拿起根筷子往上一抛,那筷子到得空中翻作条带翅的银鱼,掉下来,
砸在桌上「啪啦啦」乱跳。

  见碧桃瞪圆了双眼,纪凌这才得意洋洋笼住那鱼,待挪开手掌,又变回了一
根牙骨筷。

  「这是我们宕拓派的法术,但是……」碧桃叹了口气,「王爷,以你的天分,
这点法术只是皮毛,要想『法力无边』,还是得走正道。」

  纪凌最烦「正道」这类的话,当下挑了眉问:「如何才是正道?得念多久的
经?」

  推开碗盏,他早饭也不吃了。

  一掀帐子,他躺回了床上,拿个背对了碧桃。

  「哼,还不是得看黎子春的脸色!我可不会求人,今儿个我不去大殿了!」

  碧桃见这主子又犯了脾气,挨到床前,好言相劝,说了半天纪凌也不应声。

  碧桃到底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冲口而出:「宗主早指派了人教你,王爷啊!

  但凡你正正经经修行个两日,他早教了你……「

  纪凌心底一亮,豁然转身,坐了起来。

  「他是谁?」

  碧桃自觉失言,呆愣愣掩住了嘴,纪凌一把抓住他那只手。

  「是谢清漩吧?」

  碧桃垂下眼帘。

  「王爷既然明白,就不要问了。」

  纪凌想着心事,捉着碧桃的手忘了放下。

  黎子春嘴里的照应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清漩俨然是自己的师父了,他该教
他法术。

  然而谢清漩跟他日日相见,夜夜春宵,这件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

  他还是恨自己吧?所以才有所保留?

  说不定不止这些,还有更深的谋算,那样- 个寡淡温和的人,真要狠毒起来
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纪凌心念杂陈,不觉间指头就贯了力,直把碧桃的手当了谢清漩的往死里捏
去。

  那孩子低声呼痛,纪凑才回过味来,撒了手。

  碧桃黑油油的眼睛往纪凌脸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开了口:「王爷别怪谢公
子,他为人最是清正,不枉私情,他不教你,是因为时候不到。」

  纪凌笑笑。

  「为人清正?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该知道吧?」

  碧桃霎时红了脸,纪凌眯起眼来。

  「果然,你每夜出去都是避他,你家宗主想得还真是周到。」

  碧桃急了,「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仰着头看住纪凌。

  「碧桃多口了。王爷切莫多心,宗主和谢公子都是为了王爷好。我说错了话,
愿受责罚。」

  纪凌看着碧桃,平日里那么七窍玲珑的一个孩子此时失了人色,眼里含了一
包泪。

  纪凌不忍之余,起了几分怜惜,挥了挥手。

  「罚什么罚?没事。」

  碧桃苦笑。

  「谢王爷宽容,可碧桃漏了话,宗主那里我自会去请罪。」

  「没事跑去讨什么打?我不说,谁会知道,他黎子春还有顺风耳不成。」

  纪凌说着腾地起身,走到几案前抄起了经书,临出门,回头看了眼碧桃。

  「刚才的事,我全当不知道。晚上我要吃黄河鲤,知道了吗?」

  碧桃点点头,刚要笑,眼泪先下来了。

  傍晚时分又下了层阵头雨,好在玄武殿内多的是长廊,纪凌一路回来,也没
怎么淋湿。

  到了偏殿前,不等他推,碧桃已笑盈盈地拉开了门,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

  纪凌朝里一看,桌上正中,那热气腾腾的不是黄河肥鲤又是什么?

  碧桃伺候纪凌落了坐,神情间比往日更多了分亲近。

  纪凌自幼呼奴使婢,早被人捧惯了。

  但他性子骄横,治下又严苛,底下人见了他一个个胆颤心惊,纵然笑着,那
笑容也是僵硬的,怎及碧桃的天真自然?

  纪凌不由暗叹,这人心也是要用人心去换的。

  若是无心,千金难买,若是有心,却也来得容易。

  只是有那么个人,自己明明动了心思,却不知该怎么对他,也不知那人到底
想些什么,手足无措问,越弄越尴尬。

  人是抓在手里,心却半分都挽不回来。

  想到这里,他手里的象牙筷子沉甸甸的举不起来了。

  碧桃见他脸色不好,忙帮着布菜,嘴里说道:「鱼是趁热吃的好。」

  他细细剔去了刺,把鱼肉送到纪凌碗中。

  纪凌不好拂他的意,尝了一口,鲜嫩肥滑。

  他本就饿了,此时馋虫爬上来,胃口一开,眉头也就开了。

  碧桃看他吃得香,笑咪咪立在一边。

  纪凌叫他坐下,他推脱再三,总算挨着凳子边坐了。

  纪凌让他跟着一起吃饭,碧桃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吃完了饭,碧桃收了桌上的残局,纪凌好奇心又上来了,要碧桃教他变吃的。

  碧桃绕不过他,只好实言以告:「各人天资不同,能使的法术也不相同。实
话告诉王爷,此地的童子都不是人,俱是得了天地精华的草木,属妖道,我们变
不出飞禽走兽,却能司掌衣食。

  「门中弟子都是卜者,法力远高于我们,能召飞禽走兽,却变不出衣食。王
爷是卜者,自然不能用我们的小伎俩。」

  纪凌听了哈哈大笑,也不说破,只催着碧桃告诉他心法。

  碧桃哪知底细,只道便是说了,他也不能使的,就说了个变杯碟的方儿。

  纪凌心真默念了一遍,伸手在桌上一按,手底就变出了个细瓷碗来,把碧桃
惊得目瞪口呆。

  纪凌这才告诉他自己本是藤妖,至于他怎么遇的谢清漩,怎么入的暗华门,
怎么到的宕拓岭,自是绝口不提。

  可单这样一句剖白,碧桃却觉着重有千钧。

  他一个童子,拿什么回报纪凌的信任,不外乎将那些小小的法术一一道来。

  这些法术说来寻常,不过变些瓜果点心,却也是他百年修行,一生所学。

  纪凌念经不行,记这些心诀却如有神助,转眼在肚子里滚了个烂熟,想试试
身手,一时间又不知该变些什么。

  碧桃便说:「想不出便不用想了,只闭上眼,一味施法,变出的便会是你心
心念念,终身不忘的一件吃食。」

  纪凌觉着有趣,合上眼帘,双掌贯力,一股细细的热意自丹田而出,瞬间经
由血脉直达掌心。

  只听碧桃「呀」了一声,纪凌知道这法是作完了,收了双掌一看,不由呆住
了。

  他总以为变出的该是道自己心爱的菜肴,说不定便是那黄河鲤。

  可桌上躺着的却分明是一个果子。

  那果子生得奇异,非梨非桃,芬芳扑鼻。

  碧桃拿起果子打量。

  「哦,这是树仙洞中的珍果啊,世上难得一见,王爷吃过?」

  纪凌摇了摇头,这种果子,他见过,却没吃过。

  这是谢清漩不经意的温柔,纪凌早把它抛在了树仙洞中,却没想到孽种入心,
暗自滋长,纠心结肺,兜头盖脸,哪曾抛闪得开?
作者: zhouhuidn    时间: 2008-5-11 14:27

               (11)

  碧桃走后,纪凌坐在桌边,拿了根竹签子,边挑灯花,边等谢清漩。

  眼前的灯火活泼娇小,似一朵橘红的花儿,仿佛只消他伸出手去,便可轻轻
摘下。

  然而纪凌明白,这花是烫的,若要去采,只是平白灼伤了自己,即便他肯受
这个苦,也抓不到什么。

  火本无形,它是一团气、一缕魂,那点热、那点娇,都是捉摸不定的。

  一阵风过,说不定便熄了,直把人抛在暗地里兀自惨澹。

  等了半天,也不见谢清漩来,纪凌有些乏了,枕着胳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在推自己,他猛地抬头,迷蒙的双眼亮一下,又
暗下去:「怎么是你?」

  碧桃挪开早已熄灭的灯盏,他身后的窗棂间透出苍白的曙色。

  天快要亮了,昨夜谢清漩竟是失了约。

  憋了一肚子气,纪凌早饭也不肯吃,洗漱已毕,袍子一撩就出了门,直奔大
殿。

  今天他到得早了,玄武殿里还没几个弟子,正簇着一堆说话。

  他们见他来了,俱是一惊,纪凌也不理会他们,虎着脸拣个蒲团坐下,又过
了一会儿,身边脚步错落,弟子们陆续都到了。

  陆寒江是最后一个溜进来的,见着纪凌,跑过来挨着他坐下。

  陆寒江挤眼笑笑:「今天你比我早?」

  纪凌没心思答话,紧盯着大殿门口。

  磬声响过,黎子忌匆匆走进,点了前排一名一等弟子上去领众人念经,被指
到的那人强压着满腹自得,施施然在神像前坐定了,掏出经书,正想正宗上的弟
弟跟前卖弄一番,哪知书还没翻开,黎子忌已匆匆走出大殿。

  纪凌见黎子忌走了,腾地站起身来,他这时机实在选得不巧,那个一等弟子
心里正不舒服着,又见他跳起来,只当他闹事,心想若是放任不管,以后拿什么
服众,挨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有机会坐上上位,还能让这小子坏了事?

  他抓过戒尺在铜磬上一敲,声惊四座。

  「纪凌,你干什么?还不坐回去!」

  纪凌不跟他争论已是给足了面子,哪里会去理他,转身就朝殿门口走去。

  那一等弟子脸上挂不住,袖子一甩,掷出了戒尺,但听「呀」的一声怪叫,
那戒尺变了只秃鹭,铁翅忽扇,直扑纪凌后背。

  纪凌不及回头,身后起一股疾风,随着一阵惨叫,几片沾了血的鸟毛飘飘匆
匆落到面前,他拧过身去,正见一只给卷光了毛的秃鹭硬邦邦地砸上地面,「呛
啷啷」一声,化作了柄戒尺。

  再看座中,陆寒江长身独立,眼光跟纪凌碰上,这才得意洋洋收回了双掌。

  那个一等弟子气得拍案而起。

  「陆寒江!你竟敢在玄武神殿用疾风掌!」

  「你堂堂一等弟子,用法术偷袭个五等师弟,还有脸教训我?你这州官敢放
火,我这百姓就敢点你天灯!」

  说着陆寒江排众而出,推了纪凌的背说:「走,走,走,跟这种烂了心肺的
人念经,嘴上怕是得长疮。」

  几句话直把那个一等弟子咽得面皮紫涨,嘴唇发抖,顾不得身分就要往前扑,
下头一班弟子将他团团抱住。

  众人齐声劝他:「陆寒江就是个疯子,跟这等化外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待
会儿禀明了宗主,自有他好看!」

  趁这边乱作一堆,纪凌和陆寒江两个已到了殿外。

  纪凌有些担心,不由拧紧了眉头,「你不会有事吧?」

  陆寒江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是为你,只看不得那等小人嘴脸,你不必放
在心上。」

  他越是这么说,纪凌越是不安了。

  陆寒江哈哈一笑:「你有事快走,我先去后山打两只兔子垫垫肚子。」说着
就要走,纪凌一把拉住了他,踌躇一会儿方问:「谢清漩住在哪里?」

  陆寒江看他脸色微妙,几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下了肚子。

  指明了谢清漩住的庭院,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纪凌没想到谢清漩居然跟黎子春住在同一个院落中,他依照陆寒江所指,沿
着长廊一路往东,跨过月洞门,进到那个小院,行经鸟木水榭,绕过一池碧水,
到了南边的一溜厢房跟前。

  这房子也是乌木所筑,一排共有四间,顶上盖了层乌瓦,衬一带粉墙,环满
目绿荫,朴素里倒透出些雅致。

  最西头的那间屋子房门开着,单下了层帘拢,只听里头「匡啷」一声,不知
砸了什么东西。

  「太苦了,我不要喝!」屋真传出一个女声,语带娇嗔,纪凌认得,这是小
汐的声音,他到宕拓岭算算也有一个多月了,始终没见着这个丫头,原来她住在
这里。

  屋子里静下来,忽地小汐惊呼:「哥!你干嘛?」

  纪凌听了,心悸莫名,几步冲到门前。

  那帘子是篾竹编的,他透过竹条间的细缝,屋中的情形能看个大概。

  只见碧纱窗下,摆了个贵妃榻,小汐躺在上头,榻前的地上淋漓着一滩褐色
的汁液,白色的碎瓷散布其间,谢清漩正俯身收拾残迹。

  碎片利如刀口,他又看不见,许是割了手,把个小汐心疼得什么似的,攥住
他的手,声音里带了哭腔,「留着让童子打扫就好……你看,都流血了。」

  她睫毛一扬,泪珠子「啪嗒、吧嗒」地掉在谢清漩手上。

  谢清漩笑笑,摸索捧住她的小脸,帮她拭泪,「哭什么,不过是小伤……倒
是你,硬要坐在风口里,还不肯吃药,晚上又要发烧了。」

  小汐把他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上:「如果不是这样,你能整日整夜照看我吗?

  哥,我觉得你变了,你回来以后,就不一样了,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说话
也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呢?「

  谢清漩矢口否认:「你多心了。」

  小汐点住他的唇:「你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我,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
这里……」她的指头沿着他的鼻梁往上滑,落在眉心:「会皱起来……哥,你最
不会撒谎了。」

  谢清漩轻轻叹了口气,把她的小手纳入双掌之中。

  「小汐,我很累,可我更担心你。你伤了心脉,若不爱惜自己,落了病根,
再有灵丹妙药,也是枉然。」

  「哥,你不会抛下我吧?」

  「傻话。」

  「这就好。」小汐说着放软了身子,依进谢清漩怀里。「……哥,你答应过
的,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

  谢清漩「嗯」了一声。

  纪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摔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小汐拾起脸来,见是纪凌,蹙起眉尖,漆黑的眸子满含敌意。

  谢清漩问了句:「是谁?」却没等到回答。

  小汐一味攥紧了他的胳膊,也不说话。

  谢清漩心里便有些明白,叹息一声:「是纪凌吗?」

  「是啊!不是王爷又是哪个?」

  小汐粉面一扬,冲着纪凌就发话了,「不过,这可不是您家王府,进屋前记
得敲个门!」

  纪凌一口气从昨夜憋到今早,再得了她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正要发作,谢清漩转过脸来:「你等一下,我们到外面说话。」说着,摸
过条薄薄的锦被给小汐盖奸,说了句:「我去去就来。」

  小汐抓着他不放,他淡淡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汐这才一点一点松了手。

  那谢清漩到底是个盲人,周遭再是熟悉,行止之间也比常人慢了许多。

  纪凌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等他磨到了跟前,一拧身,挑了帘子往外就跨,那
竹帘没长眼,又有些分量,不偏不倚刚好摔在谢清漩脸上。

  谢清漩按住鼻梁不作声,纪凌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急了,托住他下颚,连声
问:「怎么了?」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只说:「还好。」

  纪凌搀着谢清漩过了门槛,外头一轮白日高悬半空。

  纪凌细细打量谢清漩,只见他鼻粱上赫然现出- 道红痕,隐隐泛着紫色,他
肤色如玉,衬得那伤痕格外刺眼。

  纪凌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说:「我没留意。」

  谢清漩也不答话,轻轻自他手里挣出了胳膊,沿着池边的碎石路朝前走去,
眼看离厢房越来越远,再隔着几丛烟柳,几乎瞧不见了,谢清漩还一味往前蹭。

  纪凌心火又上来了,一把拉住他,「这么怕她看见!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清漩一双空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声音淡漠,「这两日小汐病得厉害,
我得照顾她。」

  「她病了?什么病?只怕是相思病吧!」

  纪凌恨得牙痒,将谢清漩狠狠按在一棵柳树上,指了他的脸喝道:「哪有你
们这样的兄妹,你还顾不顾人伦?」

  纪凌这一腔怒意泼过来,谢清漩反笑了,「人伦?你仗势欺人,连男人都不
放过,现在倒说起人伦来了。」

  纪凌一拳挥出,却生生砸在树干上,许是擦破了皮,指节生疼,但那细细的
疼痛盖不过心中的惊惶。

  他对他,竟是下不了手,纵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下不了手。二十年来,
纪凌过惯了拿人撒气的日子,从今后竟是要甘苦自咽了么?

  谢清漩看不到纪凌脸上的阴晴变化,更不知他心里这番计较,只闭了眼,靠
在树上,低低地说:「我和小汐,不如你所想象的那般龌龊,你信也好,不信也
罢,都由你了。等她好些了我自会去找你,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记。」

  谢清漩说着去推纪凌摁在自己肩头的手,纪凌自然不肯放他,一味将他困在
身前。

  灼热的呼吸吹上耳垂,谢清漩以为纪凌又来了劲,不料他只把脸默默埋进了
他的肩窝,便一动不动了。

  和风轻送,长长的柳条披拂过来,将两人笼进个翠绿的世界。

  世事纷杂,兰因絮果,纠结不清,浮生碌碌,这片刻的清净倒是难能可贵。

  「有人!」

  谢清漩身子忽地一震,纪凌侧耳倾听,这才发觉背后脚步声响,真是有人来
了,心下怏怏,却也不得不撒手。

  两人刚分开,- 柄洒金折扇拨开了柳条。

  来人玉面锦衣,丰神傻逸,不是黎子忌又是哪个?

  黎子忌见了纪凌,眉头立时攒到一块儿。

  他走过来,扶住谢清漩:「小汐让我来找你,快走吧!」说着,拉了人便走,
直把纪凌当成了空气一般。

  纪凌哪里肯放人?扯住谢清漩另一只胳膊:「我有话说!」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放手,虽说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闹得跟顽童争
食一般。谢清漩夹在当中左右不是,未曾应声,黎子忌却举起扇子,对着纪凌的
手就敲了下去:「他没话跟你说!」

  黎子忌这一下敲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却把纪凌的心火敲出来了。

  自打跟黎子忌见面起,纪凌就没少受他的气,再添上这一敲,新仇旧怨全众
到了一处,登时就炸了。

  纪凌自小斗惯了狠,身手并不差。

  他胳膊一拾,攥住黎子忌的扇子往怀里一带,两人甩开谢清漩,扭到了一处。

  若是比法力,十个纪凌也未必是黎子忌的对手。

  可法术的施展也讲个运气凝神,眼下两人拧成一团,如蒙童打架,黎子忌空
有满身的法力,一时间也使不开来,反吃了不少拳脚。

  谢清漩看不见,可听他们气咻咻的,也知道要糟。他耳力甚好,循声自背后
抱住了纪凌,一迭声地让他放手。

  纪凌正占着上风,不想搭理他,却听谢清漩急切间进出一声「纪凌」,似劝
似戒,含几分亲昵,纪凌心里无端一荡,一把将黎子忌推出几尺开外。

  他恨声道:「今天这事就算了!」

  纪凌这头收了手,黎子忌却不算了,扎住了马步,屏息敛气,锦袖翻飞,霎
时变出只鹰来,那鹰铺开了翅子,圆睁金眼,冲着纪凌的面门直扑而去。

  纪凌虽学了些法术,但从未以此临敌,一时间失了应对。

  倒是谢清漩听到疾风破空,抱着纪凌身子一转,护住了他,随手拽下把柳条,
劈空掷去,那枝条到了空中彼此盘结,织成一帐网来,将黎子忌的鹰挡在半空。

  「小漩,你竟帮着他!」黎子忌气得声音都抖。

  纪凌得意之下,便有些忘形,又存了几分卖弄的心思,转过身来,揽住谢清
漩的肩头,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谢清漩恨他轻薄,照着他身上就是一脚,纪凌吃痛不过,这才放了手。

  再说黎子忌那只鹰,那真是喙尖爪利,刚猛非常。

  谢清漩无意折损它,那柳条网不过是个权宜之计,经不得几番抓挠,便四散
纷飞。

  眼见那鹰又扑下来了,纪凌不等谢清漩应对,轻笑了声:「看我的。」

  言毕,他气升丹田,力贯双掌,右手一扬,一只火眼乌羽的雄鹰霎时直腾九
霄,

  这鹰个头并不大,但一身戾气,日光下,漆黑的羽毛闪着圈紫色的光彩,妖
异非常。

  两只鹰在半空便撞在了一起,咬作一团,顿时钩爪相扣,羽翼翻腾,斗了个
热闹。

  谢清漩听声音不对,一把攥住了纪凌的胳膊,「是鹰吗?你怎么会召鹰?」

  纪凌冷哼一声:「你不教我,我就不会了么?」

  谢清漩听了,脸色都变了,放声高呼:「都把鹰收回去!」

  谢清漩平日说话温言悦色的,纪凌从没见他急成过这样,有心听他一句。

  可那两只鹰打作了一片,正是难分难舍,再看黎子忌咬了个唇,恨恨盯住空
中,直把谢清漩的话当了耳旁风。

  纪凌拧脾气上来了,也不去理他。

  谢清漩知道两人真耗上了,也急了,二话不说,一撩青袍,「哧」地撕下一
大截来,双手一甩。

  袍子借了风势,飘飘浮浮朝两只鹰兜过去,眼见着快到跟前了,只听空中
「嗷」地一声悲鸣。

  原来纪凌那只鹰竟把尖喙生生钉人了金眼鹰的后背,那畜生尝了血腥,越加
振奋,利爪踢蹬,直把对手自空中掀了下去。

  谢清漩听了这响动,脸上没了人色,双手指大。

  那袍子顺他的手势,飘到金眼鹰身下,托住那周身是血,濒临死境的生灵,
慢慢悠悠落到谢清漩怀里。

  纪凌首战告捷,右臂一挥,得意洋洋地将火眼鹰收回了袖底,待要讥笑黎子
忌几句,只见那人脸色泛青,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看谢清漩跪在地上,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摸索着
帮金眼鹰压住伤口,他水色的唇不停地颤抖。

  纪凌有些怕了,挨到谢清漩身旁,问他:「黎子忌怎么了?像是昏过去了。」

  谢清漩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快去大殿请我师父……」

  纪凌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清漩猛地抬头。

  他厉声喝道:「听不懂吗?请我师父来啊!……鹰是卜者的元神,鹰亡人亡
……

  你害死他了!「

  时近正午,赤日炎炎,蝉声鼓噪。

  空气里像是掺了硫磺,稍稍动作便能擦出花火。

  玄武殿二层的露台上跪了个童子,头上顶着个碗。

  日头实在太毒,直晒得碗里的水都快起白烟了。那孩子的夹眼便似水里捞出
的一般,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不活络了。

  他却兀自咬紧了牙关,静静跪着,哼都不敢哼上一声。

  三尺开外的廊檐下垂着一道乌玉珠帘,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

  大殿正中摆了张榧木棋盘,棋盘这头的玄武王依旧是一身黑衣,益发衬得肌
肤似雪,他生得极是端丽,漆黑的眸子似两汪寒水,单是瞄上一眼,都叫人遍体
生凉。

  此刻他蹙紧了秀眉,手探在棋盒里,一味沉吟。

  棋盘对面的黎子春拈了粒白子,微微笑着等着他长考。

  忽地玄武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食中二指挟起粒黑子,「啪」地拍落。

  黎十春见状,哈哈一笑,投子于案,「还是给你看出来了,一招之失,满盘
皆损,大龙被绞,我认输。」

  玄武王抬起眼来,幽幽望定了他,衣袖挥处,黑子白子零落了一地,「这个
破绽卖得可不够高明。」

  黎子春闻言淡淡一笑:「瞒不过你了……看来,这精进的不单是棋艺了。」

  玄武王冷哼一声,推开棋盒,「这样算什么?处心积虑下排布了半天,又拱
手把胜局送到我跟前,你输得没意思,我赢得更没意思。」

  黎子春从地上拾起把黑子,纳入玄武王手边的棋盒,低低地递上一句话:
「我要给你的,岂止是一局棋?」

  不等玄武王回应,黎子春直起身子,瞧着珠帘外那个童子,笑着说:「棋都
下完了,这糊涂虫也算是挨够罚了,把他召进来吧!」

  「没用的东西,拿个棋盒都会打了。」玄武王说着抬了抬手,一旁侍立的童
子赶忙递过一个白玉杯,碧绿的茶汤清凉沁人。

  玄武王呷了口茶,微抬眼帘,「算了……随你处置吧!」

  黎子春得了这句话,道了个「是」字,起身走到外头,拿掉童子头上的碗盏,
又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那孩子看着他,眼泪都要滚下来了,正颤着唇要道谢呢,通往露台的乌玉台
阶上「蹬、蹬、蹬」一阵急响。

  黎子春举目一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纪凌见着黎子春,立马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黎子春看他慌成这样,知道是出了事了,按住他的胳膊,「慢慢说……」

  纪凌重重摇头,「黎子忌不行了,你快跟我来!」

  黎子春淡定若水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
作者: 77449587    时间: 2008-5-11 17:05

               (13)

  「这牢狱本是个因陋就简的东西,却也翻得出花样,单刨个坑拘人,那叫土
牢;往坑里丢把火,就成了火牢;若是放些个水呢,便是水牢。」陆寒江说着,
笑嘻嘻往石壁上一靠。

  「要我说,这里头数水牢最舒服,既不烫人,又没土腥气,权当是泡澡堂子
了。」

  这话听来荒唐,可别说,若不是四壁太高,气窗太小,这三尺见方的一潭寒
水,倒还有点浴池的味道,只是谁会带着镣铐泡澡?

  再泡上六个月,天晓得是铁索先腐,还是人先给泡烂了。

  想到这里,纪凌闷哼了一声:「你倒看得开!」

  陆寒江眯了眼,微微一笑:「看个开又如何?小老弟,你甜水里泡久了,是
该换到咸水里浸浸,要我说,那人罚你罚得甚好。」纪凌半晌没说话,陆寒江只
当他恼了,正要宽慰几句,却听纪凌低低地问:「黎子春真的夺了他的法力?」

  陆寒江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和你一样,也被童子点了昏穴,只看到宗
主搭住他脉门,后头的事就都不知道了。不过君无戏言,玄武王都那么说了,该
是罚下去了吧!」

  「我不懂……这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他明明是最不相干的一个。「陆
寒江望定了纪凌:」这话就错了,你看不出吗?宗主和玄武王各有心思,宗主是
要丢卒保帅,刚我和碧桃顶你的缸;玄武王想拿的却是谢清漩,叫他断这场公案,
就是要他自惩其罪,你、我、碧桃,都不过是陪着走个过场,正主儿可是他谢清
漩。

  「不过这人也忒明白了点,全顺着玄武王的心思,竟没给自个儿留半分余地,
宗主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

  「可话说回来,玄武王既是容不得他了,就算没有此事,或早或晚,他终是
这个下场。如此了断,倒是干净利落,面面俱到。于公,除了宗主跟玄武王的芥
蒂,保了派中的安宁;于私,舍一己荣辱,给妹妹留足了后路。真真是个明白人!」

  「明白?明白个屁!」

  纪凌眉毛一横:「这暗华门里,强欺弱,富凌贫,他一个瞎子,又没了法力,
一旦出了山门,举日茫茫,怎么活命?」

  陆寒江倒笑了:「天上人间哪一处不是弱肉强食?这么多平头百姓部活下来
了,他谢清漩也熬得过去。」

  纪凌恨他说得轻巧,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来,干脆不理他。

  陆寒江见这般光景,心里已是透亮,他两只手给锁住了,便拿胳膊肘去撞纪
凌:「你跟他不简单么?」

  纪凌原是个禁不得激的,到了此时,瞒不过,也不想瞒了,狠狠瞪他一眼:
「是便怎样?」

  「果然啊!又是一个。要是陷得不深,我劝你及早收手,给他迷住的人,可
是没一个落了好的。玄武王烦他,也就烦在这里。」

  纪凌听见那个「又」字,心里「咯噔」一下,再往下听,更是翻了醋海,腾
了疑云。

  眼前飘飘浮浮全是那人的影子,清冷的、寡淡的、温柔的、妖娆的,重重叠
叠堆在一处,看不明,理不清。

  他想揪过陆寒江问个清楚,困住了手脚的又岂是锁镜?既想知道,又怕知道,
一时间竟是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知道这人是栽狠了,不由叹了门气:「你
不知道吗?他被撵下山去,已经是第二遭了,上次也是闹出了人命。」

  「两年前吗?不是说他命中有劫,为了避难才去人世?」

  陆寒江闻言,呵呵一笑:「这种场面话你也相信?两年前的祸事,宕拓派中
可是人尽皆知。

  「今日我就跟你交了底吧!黎子忌对谢清漩如何,你也该看得出来,不过,
最热闹的样子,只怕你没见过。

  「那还是五年前,谢清漩刚到宕拓岭,黎子忌对他热乎得呀,那真是行同往,
食同席,只差睡到一处去了,人前人后,全没个避讳。」

  陆寒江说着不禁摇头:「宕拓派讲究的是个清修,最忌色欲,何况又是个男
色,弟子们多有看不过眼的,宗主只得遣黎子忌下山办差,又着谢清漩苦修,才
将二人分开。

  「哪知这谢清漩模样虽是清正,却是桃花不断,时不时有人为他拈酸斗狠,
三年间,单为了这事,逐了十来个人出门。玄武王再是个不理俗事的,也看不过
眼,却拿不到他把柄,只好搁下。」

  顿了一顿,陆寒江叹口气道:「三年后,黎子忌回岭中覆命,偏有个不长眼
的,当了他的面跟谢清漩纠缠,黎子忌一怒之下,伤了人命,这下宗主也护不过
来了,只好将黎子忌软禁在别院,权当下了牢狱,再寻了个由头,打发谢氏兄妹
下山。

  「两年一过,这事慢慢也就淡了,谁知黎子忌下了趟山,又把这宝贝弄回来
了,不出一月,便惹下这泼天的横祸,你说,玄武王哪有轻饶了他的道理?」

  纪凌知道自己从没看清过谢清漩,可他断断料不到,这人竟积了厚厚一摞的
风流帐,那温言软语,淡笑薄怒,到底入了几人的耳?经了几人的眼?上过几人
的心?

  水牢寂寂,月光自数丈高的窄窗爬入,跌到眼前,便化了银波点点,一点一
点,寒彻肺腑。

  「我想出去。」好半天,纪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寒江听了便笑:「可以啊!等半年。」

  「不,我现在就要出去!」

  「呵呵,除非天从人愿,这水牢塌了。」

  陆寒江活了一百年,深谙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

  只是他经了太多八九,早把那一忘到了九霄云外,却不想自己话音末落,头
顶便是「轰」的一声炸响!

  眼见着那数丈高的石墙已排山倒海地塌了下来。

  陆寒江惊骇之下,暗自叫苦,只恨自己信口开河,却是一语成谶。

  现下手脚都给镇定了,逃无可逃。

  这牢虽塌了,偌大的石头砸上脑门,天晓得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了。

  正胡思乱想呢,潭里匆地起了团紫气,如- 顶华盖将二人罩在了里头,石头
撞过来,顿作斋粉,碎屑四散。

  陆寒江狂喜之下,朝纪凌看去,却惊得大叫了一声,只见那人周身紫火盘绕,
一双眼珠子也变了紫色,似燃了两簇鬼火。

  陆寒江喊他,他也不应,只定定看着人,匆地怪叫一声,身子一窜,随着阵
「匡啷啷」的乱响,整个人如紫蛟出海,脱出铁铙,对着陆寒江直扑了下来。

  陆寒江躲避不及,急中生智,照着纪凌的眉心猛啐过去。

  他这口啐得甚准,那唾沫到了纪凌眉间便爆作了一簇银星。

  星光过处,紫烟弥散,纪凌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沉入寒潭。

  陆寒江急了,狂挣猛扭,好在经了刚才那- 炸,铁锁的锚件松了,倒给他脱
出了身来。

  他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谁知这汪死水竟是极深的。

  陆寒江蹬了半天,既没摸到纪凌,也碰不到池底。

  越往深处潜,越觉森冷,眼前早是黑得不见了五指。

  陆寒江饶是胆大,心下也有些发虚,正忐忑间,前头「哗」地一响,潭底竟
似豁了个口子,背后寒水汹涌而来,直把他卷了个天昏地暗。

  等陆寒江醒过来,眼前已是天高云淡,正要爬起来,却被人丢了根草叶到脸
上,陆寒江抬头一看,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这是哪儿啊?」陆寒江挥掉草叶。

  纪凌双手一叉:「我还要问你呢?好个陆铁嘴,真有你的,你说塌这水牢还
真塌了。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只看到牢顶塌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纪凌说着抖了抖
衣服。「都湿透了,难受死了,不行,得换一身。喂,你给我变身好衣服吧。」

  陆寒江见纪凌神情自在,知道他没有扯谎,确实是忘了牢中的变故,回想他
浑身紫焰的模样,陆寒江心中疑云升腾,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能在动念间
倾墙倒壁。

  功力之深,妖焰之重,陆寒江修道百年,却也是头一遭碰见。

  正寻思着是否跟他把话说破,纪凌一扭头,见陆寒江默默盯住自己,倒把眉
毛一横:「干嘛啊?我脸上开花了?衣服呢?」

  陆寒江哈哈大笑:「休把仙家法术当了裁缝铺子!」

  四下里环顾一番,但见脚边河水清清,身后崇山峻岭绵延不绝,眼前则是长
烟一带,平林如织,陆寒江略一沉吟,颔首道:「我明白了,那水丰与山腹里的
暗流相通,百川入江,我们竟是一路漂到岭外来了。

  「前头是武泽林,穿过这片林子,就出了宕拓派的领地,再过去便是雷焰门
的地界了。你想去哪里?」

  纪凌没吭声,半晌才问:「有什么法术是可以用来找人的?」

  陆寒江望定了他:「你要找的,是个鬼吧。」

  纪凌下巴频一扬:「是,我是要找他,你若是不乐意,我们大路朝天,各走
一边。」

  陆寒江不禁摇头:「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

  「别人说什么,也都是空口白话,不问个究竟,我不会甘心!」纪凌说着,
眼里闪过道寒光:「不管他是人是鬼,清不清白,他,总是我的。」

  陆寒江长叹一声,想了半天方道:「搜魂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我道行还
浅,用不出来。你要有心,不妨一试。要是觉得自己顶不住呢,就把气慢慢收回
来,千万别走火入魔了。」

  纪凌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当下应了声。

  陆寒江扯过他的胳膊,往脉门上一搭,揽拢了眉心,「果然……你那戾气没
封起来啊!」

  纪凌急着学那搜魂的法子,没心思理会这个,随口应道:「黎子春忙糊涂了,
忘了吧!」

  陆寒江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嘱咐纪凌摊开了右手,以指作笔在他掌心
画了个符,「刷」地拢住了他的双眼,低声暍道:「静心,敛息,运气于掌,默
念他的名字,念、念、念、念、念!」

  纪凌依言行法,谁知一念及谢清漩的名字:心尖便是一阵刺痛。

  他求成心切,哪肯就此罢手,咬紧了牙关,一叠声地念了下去,又熬了一阵,
但觉胸口火烧火燎的疼,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就下来了。

  陆寒江见状,忙按住他肩膀:「快别念了!把气收回来啊!」

  谁知纪凌的心思一旦放出去,竟是收不拢了。

  眼见他周身颤抖,似入疯魔,陆寒江急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

  正乱作一团,却见纪凌的右掌心里升起了一缕细细的紫烟,袅袅娜娜腾到半
空,轻舒漫卷,化作一柄如意模样,再滴溜溜转得几圈,慢慢对准了正南方。

  夏末秋初,天气多变,早间还是赤日炎炎的,午后浇过场秋雨,寒意顿起,
连带着街面上也冷寂下来。

  街角的生药铺子半下着门帘,帘底露出截朱纱红裙,显是有女眷在朝外张望。

  掌柜秦三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远远听到竹击石板的「笃笃」声,醒了过来,
一拾眼,看见宝贝孙女阿笙杵在帘前,气得连声呵斥:「女孩子家的,探头探脑
成什么体统?『阿笙不敢违抗,噘了嘴,转过身来。

  秦三朝里间一指:「进去!」

  女孩万分委屈:「我想看他起卦么,就让我待一会儿,反正他看不见。」

  秦三刚要开口,「笃笃」声已到了门首。

  「秦大夫。」帘拢卷处,一根青竹杆探了进来,执杆人着一袭青衣,背着光,
看不清面目。

  秦三瞪了阿笙一眼,迎上前去,将那人扶到店内,安顿他坐下,「你来了,
身子可好些了?我先给你把把脉。」

  那人伸出手来,由秦三问诊。

  阿笙轻轻转到他对面,偷眼打量,但见此人二十来岁模样,容颜如王,神清
气朗,虽是个盲者,却颇有仙姿。

  阿笙不由暗叹,难怪这人才来了一个月,便名扬全镇。

  那些朱门绣户的夫人小姐,纷纷指了名请他去问卜,想来三分是为了天机,
七分却是冲了这副好皮囊。

  秦三切过脉,一边研着墨,一边问他:「这几日还咳血吗?」

  「有时晚上还咳。」

  秦三写好了方子,又到柜台里抓了药,拿黄纸包了,扎成一叠,递到他手边,
「你受的虽是外伤,却动了心肺,这病最是缠绵,药石是切切不能断的。」

  青衣人道了谢,付过诊金,微微一笑:「秦大夫说要我帮着起一卦,莫非是
替这位小姐算的?」

  阿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着伸出纤纤玉手,往他眼前
直扬:「你看得见我?」

  那人笑了:「我看不见,但屋里多了个人,我遗是听得出的,你行止轻盈,
身有暗香,必是这家的女眷了。」

  秦三闻言,冲着他拱了拱手,「不愧是神算,见微知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她叫阿笙,是我的孙女,今日请你过来正是要替她卜上一卜。」

  当下摆开了香案,青衣人自背上的褡挞里取出了命盘、卦筒,善草,再问了
阿笙的生辰八宇,细细推衍。

  半晌,他一掐中指,正要开口,阿笙却抢过了话头:「慢着,我先不要听那
些玄虚东西,你果然能识人知命,不妨说说我的真身是什么?」

  秦三低声喝她,青衣人摆了摆手:「不妨事,命相之说,本有玄虚之处,小
姐于虔信中存清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小姐的真身,秦大夫刚才不是已经
说与我听了么?」

  「什么?」

  青衣人微微一笑:「阿笙便是得日月精华的一支神笙吧!」

  阿笙眼光微凛,秦三长叹一声:「阿笙,拿个凳子过来坐吧,你这命相可都
落在先生手里了。」

  青衣人刚说了句「不敢」,秦三便捉了他的手道:「先生既是知天机的,定
然晓得这丫头劫难当头了。」

  青衣人点了点头,「眼前便是恶姻缘,小姐只怕不肯。」

  「当然不肯!」

  阿笙咬了牙恨声道:「我才不要嫁那泼皮,他是雷焰派的大弟子又如何?我
们不过在他雷焰派的地界混口饭吃,义不是卖给他家了!凭什么拾过堆破财礼,
便扔句『三日后抬人』?我呸!」

  她越说越大声,急得秦三去掩她的口:「须防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阿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留着命干嘛?今日他就要来抢人了,横竖都
是死,还不许我死个痛快!」

  「小姐,」青衣人轻轻的一句话,便让阿笙止住了悲啼,「劫难确在眼下,
可你命中有贵人相帮,料必是有惊无险。」

  阿笙和秦三异口同声地问他:「哪来的贵人?是你吗?」

  青衣人微微摇头:「我只是个废人罢了。静观其变吧!灾星福星都已上路。」

  三人枯坐半响,外头冷雨渐歇,天慢慢地暗了下来,店铺纷纷上了门板,窗
子裹透出些黄光,一点一点沿着长街铺排开去。

  秦三点了盏油灯,吩咐阿笙:「再怎么着,饭还是要吃的,备些酒菜,咱爷
孙俩陪着先生小酌一番。」

  阿笙应声入内,不多时端出些家常小菜,又烫得壶热酒,三人在店堂里吃了
开来。

  酒过三巡,秦三的脸便红了,捏着个酒盅似哭似笑:「想我修炼多年,也算
薄有法力,入这暗华门,图的就是安生痛快,哪知到头来,连个孙女都难保。」

  阿笙听不过耳,反去劝他:「先生不是说『有惊无险』么,您哭什么呀?只
要挨过了这遭,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他雷焰派再凶强,也快到头了,明春便是魔
尊更迭,您不也常说,该换玄武王坐天下了。」

  秦三将酒盅顿在桌上,「你懂什么?换帝换王,那都是换汤不换药,兴亡更
迭,还不是百姓受苦。在野的时候再装出个清廉模样,一旦权势到手,哪个不是
原形毕露?拿天下的膏粱肥一己的私欲!

  「玄武王上台,也不过换班人欺负咱们罢了,活过百年,这气也受过百年,
真真叫没意思!」

  阿笙晓得爷爷喝多了,也不搭话,但见灯影下,青衣人执杯的乎微微一抖,
再看他脸上,却是淡定无波,阿笙便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老头到底不胜酒力,又胡言乱语了几句,「咚」地软倒在桌上。

  阿笙叹口气,才要去扶他,青衣人嘘了一声,阿笙侧耳细听,外头脚步杂沓,
转眼就到了跟前。

  只听「匡」地一声响,门板被踹开了,一堆人簇拥了条红衣莽汉晃了进来。

  那人已是半醉,扯开了衣襟,眯着眼,提了盏灯去照阿笙,「娘子呢?春宵
苦短,快随我走吧!」

  阿笙柳眉倒竖,待要发作,青衣人一抬手,将她挡在了身后。

  那汉子怔了怔,打个酒嗝,点住他:「你瞎了眼?敢坏我好事!」

  青衣人淡然一笑,「我倒真看不见你。」

  那汉子定了定神,这才发觉眼前是个盲人,怪笑一声,手起掌落,那小小的
饭桌顿时化作了个火球。

  秦三「哎哟」一声惊醒过来,饶是他闪得快,一把白须还是沾了火星。

  汉子得意洋洋地叉了腰,「这下知道爷爷的来路了吧!还不滚开?小心我拿
干坤袋拘了你炼丹。」

  青衣人脸上丝毫不见畏怯,迎声上前:「我以卜卦为业,虽非铁口神算,却
也薄有微名。你语声滞重,定有异遇当头,可要我帮你断上一断?」

  随从里有人知道这青衣人的,附在汉子耳边道:「爷,这人确是神算,测字
推命,灵验得不得了啊!」

  汉子听了哈哈大笑:「这卦不用他起,我也知道,我交的自然是桃花运了。」

  说着把手里的灯一扔,就去抓阿笙。

  女孩躲避不及,给他拖住了衣角,「哧啦啦」拽下截袖子来,香肩玉臂,惑
动人心,引得那班泼皮一阵怪叫。

  秦三早气得眉毛胡子抖成了一堆,到了此时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冲着红衣
人直扑过去。

  还未欺到跟前,那人张口喷出股烈焰,将老儿熏翻在地,从人纷纷涌上,拳
落如雨。

  阿笙又惊又急,哭了出来。

  汉子将她拖到身前,腆着脸道:「你不伺候我,我只好着人伺候他了。你要
心疼他,干脆咱这就圆了房,都是我兄弟,也没啥好避讳的!」

  正张狂间,匆觉手腕一紧,他扭头看去,拉住自己的不是别个,却是那盲眼
的卦师。

  「你积业已多,怨气缠身,若再添一件,七日后当暴毙而亡。不如放下屠刀,
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青衣人一番话说下去,汉子仰天狂笑:「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拿话诓我!」

  青衣人摇了摇头,「取一碗清水来,你拿指头蘸了,在墙上写个字,一炷香
后,那字必现血色。是不是诓哄,一试便知。」

  「若不见血色呢?」

  青衣人扬眉一笑,「如不应验,我愿引颈待宰,血溅白壁。」

  那汉子本有些踌躇,看他说得痛快,七分的疑心倒去了三分,当下命人备了
清水,在墙上写了个斗大的「杀」

  字,又焚起炷香来,边坐等壁间的变化,边拿把长剑架住了青衣人的脖子。

  眼见着线香快烧到头,墙上的字早就干透了,却不见星点的红色,那汉子晓
得被要了,「呸」的一声,手腕一拧,青衣人颈间霎时见了血色!

  这人本就被酒色迷了心窍,再给血光一激,杀意顿起,宝剑一送,便要去取
青衣人的性命。

  哪知这手是起了,剑没抹到青衣人的脖子,却砸在了地下。

  众人一时都没回过味来,眼前仿佛掠过团紫影,可谁也没瞧真切,再看那红
衣大汉,含胸垂头,静坐不动。

  正疑惑间,匆听「啪啦啦」一声响,一只火目紫羽的雄鹰自汉子后背猛地窜
出,双翅一层,将汉十的鲜血脏腑抖了一壁。

  从人莫不惊骇,就有那眼尖的,指了香案狂呼:「香尽了!刚好烧完!」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众人心胆俱裂,一个个夺路而走,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这些人虽通晓法术,却也怕冥冥中的定数。

  说到底,再大的法力,到了「命」字跟前,也不过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
翻来腾去,都是在个五指山内,梢有不是,便是泰山压顶,天危难测,谁又能不
怕?

  不提这些四散的猢狲,单说那阿笙,眼见着恶人退去了,忙扯下截红裙,帮
青衣人裹住颈间的剑伤。

  秦三本昏在地下,经这一乱也醒了,跌跌撞撞凑上前来,拿油灯照了照青衣
人的伤口,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先生吉人天相,未伤血脉。」说着,「咕咚」

  一声跪了下来:「先生大恩,老儿无以为报。」

  阿笙也跟着跪倒。青衣人忙扶住二人,摇头道:「你们的恩人另有其人……」

  却听外头有人朗声笑道:「是啊!还该谢谢这鹰的主人。」

  阿笙抬眼望去,门外站着两个人,说话的这个,穿着一领黑乎乎的长袍,人
才倒还齐楚,剑眉星目,有股子豪杰之气。

  他身边那人,锦衣华服,腰板笔挺,于玉树临风间透点骄矜,像是个侯门公
子,一张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但见这贵公子胳膊一抬,梁上栖的苍鹰如奉号令,铺开了翅子,轻飘飘落到
他手那秦三也是阅人无数,见这光景,立时明白过来,敢情红衣人不是受了天谴,
竟是被这人放的神鹰穿心过肺取了性命,当下冲着这二人拜了下去:「多谢恩公
援手!」说着,又拉了阿笙要她拜谢。

  阿笙到底年纪小,女孩子家又有些娇嗔,指了那个长袍客道:「要跪也不跪
他,他又没帮忙!」

  长袍客闻言大笑,扯过那贵公子,推到阿笙跟前,「正主儿来了,姑娘,快
拜吧。」

  两人来得极快,阿笙不及低头,眼光跟那公子一碰,登时飞红了脸,又被爷
爷拽了一下,当真就拜了下去。
作者: vie    时间: 2008-5-12 11:00

               (14)

  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公子来扶自己和爷爷,阿笙有些气恼,抬头一看,却见
那公子怔怔望着青衣的先生,精光湛然的眸子里阴晴不定,似有万语千言,偏又
咬紧了唇,一句不吐。

  几个人或站或跪,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

  倒是那个长袍客呵呵一笑,把秦三跟阿笙都搀了起来,又走到青衣人面前,
笑着问他:「一向可好?」

  青衣人称了谢,轻叹一声:「寒潭石室竟也拘不住你们?」

  只这淡淡的一句话,便惹恼了那贵公子。

  他一把扯过青衣人,厉声喝问:「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要是我真给那水牢拘
住了,要是我没赶到,你哪来这说话的脑袋?」

  他越说越气,低头恰见红衣人的尸身横在脚边,抬腿就便是一通狠踹,直将
那尸体踹了个血肉模糊,污血四溅。

  秦三跟阿笙见了,俱是周身发冷。

  青衣人虽看不见,听动静也知道那公子在做什么,可他既不劝也说不拦阻,
只微蹙了眉尖,听凭那公子胡闹,转过脸喊了声:「秦大夫。」

  秦三迎了上去,青衣人从怀里摸出个白玉扳指,递给老头:「事情既是闹出
来了,药店怕是开不下去了,我这里有个信物,你且拿了,去宕拓岭找个叫黎子
忌的,他见了扳指,自会妥善安置你们爷孙。

  「宕拓岭虽不繁华,却也是个乐业之所,雷焰派的人无法轻易上得岭去,可
保一时的太平。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

  秦三攥着那扳指,好半天才说出句「谢谢」,声音一颤,老泪便下来了。

  「敢问先生名姓?再造之恩今生纵是难偿,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

  青衣人握了他的手,只是微笑。

  「能化险为夷是您命里的定数,福报也是您自己种下的,我不过是借他人之
力,顺天行事,又岂敢居功?时候不早了,快快上路吧!」

  秦三兀自抓住那先生的衣袖不肯放手,长袍客见了,也上来劝慰。

  好容易说服了老头,阿笙收拾好细软,长袍客帮着牵出了这家的牛车,又自
街头雇来个车夫,谈好了价钱,将那一老一少送上了车去。

  眼见牛车就要动了,老头犹不甘心,打起帘拢,攥着长袍客的手问:「那先
生到底是谁?」

  长袍客微微一笑:「他叫谢清漩。」

  车夫长鞭一甩,牛车吱吱咯咯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寒江回到药铺,谢清漩还在原地站着,纪凌大概是闹够了,鹰也收回去了,
正虎着个脸坐在凳子上。

  陆寒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由长叹一声。

  想想这纪凌也着实好笑:心急火燎,要死要活地找了一个月,真见着那人了,
却是除了撒气斗狠再说不出一句好话,世人所谓的冤家便是这么回事了罢。

  若是放着不管,只怕这两个化了石头都不肯挪个半步。

  陆寒江只得咳了一声,道:「雷焰派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来呢?强龙压不过地
头蛇,我们也走吧!」

  谁知那纪凌脾气上来,竟是连他都不理了。

  倒是谢清漩点了点头,称了声「是」。

  陆寒江原本对谢清漩有些成见,但今日看他为人处事,谦谨之外,更兼胆识,
便生了几分好感,见他答应得痛快,越发是高兴,顺着嘴问:「可要回去收拾些
东西,再一起上路?」

  谢清漩淡然一笑:「哪有什么东西,身家性命全在这里了。」

  陆寒江点了点头,一手拉住谢清漩,一手拖过纪凌,出了店门。

  门外的老槐树下拴了两匹骏马,陆寒江解开缰绳,跳上一匹马去。

  纪凌却横着眉,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弯下腰对着谢清漩伸出手去,「你我共乘一骑吧!」

  话音未落,纪凌掹地扯过谢清漩来,抱着那人便上了马。

  陆寒江实在憋不住了,不禁仰天大笑。

  那两匹马不单模样神骏,脚力更是不俗,转眼出了城郭,又行了一程,夜风
过处,稻香悠悠,但见路旁田垄起伏,阡陌交织,却原来到了个小小村落。

  陆寒江勒住马,问纪凌:「我们去哪儿啊?」

  纪凌哪里答得上来,他这一路颠簸不过是为了个谢清漩,眼下人是找到了,
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却全无打算。

  还是谢清漩接过了话头:「先找个农家歇息一晚,明早再作计较吧!」

  三人便下了马,寻找借宿的人家。

  乡下的农户歇得都早,这一眼望过去,家家黑灯,户尸瞎火。

  陆寒江是个豪放的性子,也不管会不会扰人清梦,随便挑了户人家,把院门
拍得山响,院子里的狗跟他内应外和,吠了半天,才有人拖着个鞋,踢踢踏踏地
过来了,「吱呀」一声开了门。

  陆寒江说明来意,又往主人手里塞了些东西。

  那农夫打着哈欠,将三人让进院子,牵过两匹马,拴到院中,又指了西首的
厢房道:「被褥我待会儿抱给你们,空屋却只得两问,公子们挤一挤,将就一夜
吧!」

  陆寒江闻言便笑,催着主人去取油灯被褥,见农夫进了主屋,轻咳一声:
「我睡觉打呼,没人受得住,你们都别跟我挤了。」说着,又撂了句「我先睡了」,
几步窜进了厢房。

  纪凌跟陆寒江结交已久,却不知这人识相起来竟是如此拙劣,倒比不识相还
叫人尴尬。

  他原不避讳这些,但恐谢清漩着恼,偷眼看去,只见那人脸色淡然,小喜不
嗔,显然也没往心里去。

  晚风徐来,吹得谢清漩衣袂轻扬,带出一派神仙风姿,纪凌心头不觉一动。

  一个月的思量反覆、怨恨恼怒,到了这刻竟是烟消云散,眼前心底只剩下这
么个轻飘飘的影子,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抓不住,团不紧,爱不得,恨不能。

  纪凌攥住谢清漩的手,刚要说话,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主人拿了
棉被灯盏过来。

  那人道了声:「公子们随我来。」便踢开了房门,进到屋中,点上油灯,理
床铺被,转眼把屋子拾掇整齐,这才抱了另一堆被褥,去隔壁安顿陆寒江了。

  纪凌掩上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灯花劈啪作响。

  谢清漩坐在桌边,眼睛空蒙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凌走到他身后,看见他脖子上缚着的红纱,不由伸手轻抚:「你就算准了
我会救你?」

  谢清漩微微一笑:「我只算出一炷香后那爷孙俩的救星会到,却不知是谁。」

  「真有命相之说吗?我总不太相信。」纪凌长眉轻扬:「若真是注定了虚惊
一场,你又何必以身涉险?」

  「虽是听天,却不可由命,总要尽几分人力。不管信与不信,有的总还是有,
天网恢恢,谁也脱不出去。」

  纪凌闻言冷笑:「你既是这么明白,怎么不算算自己?」说着把他拉起来,
揽到胸前:「你跟我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谢清漩闭了双眼,任由他上下其手,「有什么好算的,总不是好结果。」

  纪凌正来劲呢,给他这句冷话一刺,新伤勾着旧恨,当下就恼了,掹地将他
推到床上,整个人压了上去:「是啊,沾上你的男人都没好结果。我是一个,黎
子忌是一个,还有多少?你数都数不过,算都算不来了?」

  纪凌劈手扯开他的衣物,手往下探,一把拿住了他的要害:「看看你,就这
点出息!我知道你是个闷骚的东西,却不知你明里暗里一般的浪!

  「你有什么好?姿色不过尔尔,眼睛又是瞎的,不知情,不识趣,整天板个
死人面孔……」

  纪凌越说越恨,手下得也格外地重,谢清漩却咬紧牙关,不作一声。

  纪凌捏住他下颔,想逼他呻吟,眼光落到那水色的唇上,心旌动荡,不由度
过舌头,与他两相痴缠,谁知这一旦缠上便放不得手了,怨也好,恨也好,部丢
到了一边,情热如火,只争朝夕。

  两人分开也有一个月了,谢清漩多少有些不惯,纪凌却是一刻部等不得了,
硬生生推了进去,谢清漩低呼一声,死死咬住嘴唇。

  纪凌见他忍得辛苦,倒起了几分柔肠,下头放慢了节律,又捧过他的脸来,
轻抚他的唇办,「不疼吗?放开。」

  谢清漩吁出口气,纪凌俯下身来,跟他耳鬓厮磨,手掌一路下滑,到得他胯
间,轻拈慢转,极尽温柔。

  谢清漩渐渐情动,蹙紧了秀眉,呼吸也甜腻起来。

  纪凌贴在他耳边,轻轻问他:「告诉我,哪里最舒服?这里?……还是这里?」

  谢清漩却按住了他的手,哑声道:「不要……」

  纪凌只当他推脱,笑着含住了他的耳垂:「跟我装什么?舒服点不好吗?」

  手指翻转,谢清漩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纪凌轻笑出声:「看,你是喜欢的。」

  「是喜欢,」谢清漩说着,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指头:「所以,更不能要。」

  纪凌紧紧盯住他,灯影下,谢清漩颊边情潮未褪,低垂的眼睫却透出清冷。

  纪凌不是没见识过他变脸的功夫,却没想到在这情热如火的当口,他也冷得
下脸来,自制到了这个地步,真叫人不恨也难。

  「你不要舒服对吧?好,我成全你!」纪凌说着,摁紧了谢清漩的腰,猛地
撞了过去,他本是个下手没轻重的主,此时硬下心肠,动作间全不存顾惜,直把
身下的人往死一吴揉去。

  谢清漩哪经得起这个?周身一颤,委顿?上。

  纪凌压住了他,一味狂荡,渐渐觉得交合之处如蜜里调了油,濡湿腻滑,真
真销魂噬骨,伸手去摸却沾了一手的鲜血,这才知道自己弄得太狠,伤了他,再
看谢清漩脸都白了,却偏是眉锁情烟,唇含欲焰,不自觉地露出一派淫靡艳色。

  纪凌一时心乱如麻,不懂他,也不懂自己,爱恨欲念全掺在了一处,胸口又
痛又酸,贴过去,轻呼谢清漩的名字。

  谢清漩仰起头来,雾蒙蒙的眸于落在他脸上,纪凌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心里
还是一阵惊悸,股间一麻,竟先泄了出来。

  觉着纪凌抽身去了,谢清漩背过身子,缩到了床角,过了一会儿,身后环过
双温暖的臂膀,谢清漩只道纪凌粘着他一会儿就要睡的,便也不以为意,谁知那
手却爬到他胯间摩娑了起来。

  谢清漩叹了口气:「你不累吗?」

  纪凌哼了一声:「你还没来吧!总得帮你放出来。」

  谢清漩的脸登时就热了,有心去推他,却是怎么都拾不起胳膊。

  随着纪凌手里的动作,谢清漩喘息渐重,只觉纪凌一身汗涔涔的肌肤贴着自
己,无比粘腻,却也无比缠绵。

  纪凌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他嘴里的热气一阵阵喷过来,暖融融,痒酥酥,合着他指间的节奏,叫人身
子麻了半边。

  「纪凌……」

  谢清漩脖颈一仰,纪凌的手指湿了。

  纪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屋子里漆黑一团,油灯早熄了,他朝身边摸去,
被褥间尚有余温,人却不在。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房门开了一线。

  纪凌胡乱穿上衣服,又披了件袍子,出得门来,天上已是云开雾散,露出一
轮皎晈的皓月,把个院子照得清明无比。

  槐树下立了个人,一身青衣,随风翩跶. 不等纪凌走近,谢清漩侧过头来:
「是你?」

  纪凌应了一声,两人一时无话,倒有几分尴尬。

  纪凌面上泛窘,只恨月色太好,叫人连个心事都藏不住,转念一想,谢清漩
是个瞎子,就算自己脸上打翻了染缸,他也不会知道,这怕竟是全无道理了。

  正胡思乱想间,谢清漩捂住了嘴,一阵猛咳,眼见他指间渗出丝丝血色,纪
凌低呼一声,手一伸就把他拢到了怀里。

  谢清漩强压住咳嗽:「不碍事。」

  纪凌一边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骂他:「这还不碍事?怎么就那么不顾
惜自己?这条命来得太容易了?」

  谢清漩微微一怔,却笑了:「是,借来的命,确实来得太容易。」

  纪凌唯恐他再抖出一堆玄虚的道理来,点住了他的唇:「管他容不容易,有
口气在,总比没好。快进去睡吧!」

  谢清漩摇了摇头,「睡不着,我再待一会儿。」

  纪凌拿他没办法,只得脱下袍子,给他披上,又恐他受了风寒,抱着他转了
个向,帮他挡住夜风。

  谢清漩也不吭声,由着他照顾,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纪凌,你还记得
我说过的话吗?」

  纪凌抱定了他,冷笑一声:「记得,你的心不给人。」

  「既然知道,」谢清漩说着,轻轻推开了他:「就别玩这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纪凌听了这话不怒反笑。

  「谢清漩,我总觉着你无爱无恨,无喜无惧,寡淡得都没了人味,今天才知
道,你也有怕的东西。你怎么就那么怕我对你好?」纪凌说着,托住了他的下颔:
「你怕什么?怕自己会食言,对我动了心?」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纪凌望向谢清漩,恰巧他也仰了起脸来。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无你。

  谢清漩的眸子空蒙蒙的,淡定虚无,真有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尘世间
的声色爱欲都人不得这双眼,他看不见,也不要看。

  纪凌伸手去碰他的眼睛,刚触到睫毛,谢清漩的眼皮跳了跳,纪凌指尖微麻,
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酸软,不禁叹了一声:「这双眼当真什么都容个下?生下来就
这样么?」

  「是,我落地就是个瞎子。」

  谢清漩背过脸去,「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屏绝了浮华,心眼才开。」

  纪凌惊问:「你当真天生阴眼,只见鬼,不见人?」

  谢清漩摇头:「怎么可能?我做法时能见鬼,一来是靠了仙家法术,二来也
是借了定魂珠的神力。我说的心眼,是卜者的天资,所谓天机难测,不是随便哪
个拿了命书便能推断的。」

  谢清漩平日惜字如金,即使吐个只言片语,也极少谈及自身。

  纪凌难得听他提起这些,新鲜之外,更觉出些亲昵,就想哄他乡说几句:
「怎么会去学了算命?」

  「一个男子,纵是瞎的,也得有立业的根本,不学算卦又能学什么,难道去
读书考功名吗?这就跟行商贩货一样,也是一行,只是别人卖油卖盐,我卖天机。」

  纪凌闻言便笑:「顶玄虚的一件事,竞给你说得这么俗,不过,也对。叮你
怎么就知道自己有这天资?」

  「别人十卦九不准,我十卦九中,这还不够吗?」

  「十卦九中,那还是有算不到的喽?」

  谢清漩怔了怔:「时运无常,天机叵测,自然有算不到的时候。」

  纪凌拿话去逗他:「你日口卖卦,按这十中有一来算,错了不知多少遭了吧?」

  「我只错过一次。」吐出这句,谢清漩便咬定了嘴唇。

  纪凌知道那断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好奇,却也不忍逼他,寻思着怎么帮他
绕开话去,视线落在他润白如玉的脸上,匆地就想起了那只白玉扳指,再从扳指
想到黎子忌,脱口便问:「你怎么认识黎子忌的?」

  谢清漩沉吟了一阵,纪凌正当他不肯说呢,他却接过了话头:「八年前,他
慕名而来,与我谈论命理,我以桂花陈酿待客,彻夜把酒,自此结下君子之交。」

  纪凌初听他说「君子之交」,心头一轻,可想着想着,就有些不是滋味,总
觉着谢清漩对黎子忌存着偏袒,这四个字含讥带讽,竟是拿来咽自己的。

  谢清漩仿佛猜得到他的心事,淡淡地添上一句:「我知道你跟他有些误会,
可这人确是个至诚君子,也是性情中人。」

  纪凌冷笑:「至诚?你们这五年间的热闹,我可全听说了。他对你那点心思,
你会不知道?我跟他的差别,也不过是一个敢做,一个不敢。」

  谢清漩脸色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纪凌趁胜而上:「谢清漩,这天下问的事,可不是桩桩件件部那么容易!他
黎子忌傻,肯忍着口水,把块红烧肉当成菩萨供,我却不是这样的善主,你也少
摆那副君子嘴脸!

  「人生浊世,哪里撇得干净?谁又比谁清白了?什么都是假的,眼前这点快
活才是真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快活?」谢清漩嘴角一勾:「身不由己便是快活了?」

  「你敢说你没一丁点儿感觉?」纪凌狠狠瞪住他:「你要真那么清心寡欲,
也不会跟我缠这么久!」

  这句话摔出来,两人俱是一惊。

  他和他,也就隔了这么层窗户纸,不捅破,揣着明白作糊涂也好,拿了糊涂
当清醒也罢,再是各怀心事,总也混得下去。

  这一旦说破了,是真是假,该分该合,当下就要见分晓。

  可人心这东西,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又怎么劫析得清?就算足剖清了,也不
过是快刀斩乱麻,喀嚓一刀,当断的不当断的一并斩去了首级。

  「也该把话说清了。」

  谢清漩转过身去,单留个背影给纪凌。

  「凡事皆有缘法,有善缘、有恶缘,你我这般便是孽缘,且不问这缘因何而
起,走到今日,却快到头了。」

  纪凌哪里肯放他,一把攥住他胳膊。

  「你说到头,便到头了吗?你答应过,这身子总是我的。再者,我就不信,
你也是个食髓知味的……」

  「够了!」谢清漩喝住他的话头:「不过是声色二字,哪有堪不破的?昔日
我是为宕拓派留你,眼下我跟宕拓已无瓜葛,跟你自然更没了干系。」

  纪凌恨得咬牙:「你为了谁,情不情愿,我都不管!只是有一条,我是什么
样的人,你也清楚,我想要的东西,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谢清漩淡然一笑:「天意难违,你还拗得过命去?」

  一抹浮云遮没了明月,院子里暗了下来,四下里影影绰绰的,仿佛藏了无数
双手,借着夜色翻云覆雨,世间苍生于是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总不由己。

  纪凌醒过来的时候,依稀听到阵「扑愣愣」的响声,睁眼看去,一团白乎乎
的东西飞出了窗外。

  谢清漩轻轻掩上窗户,熹微的晨光中,他垂着头,垮着肩膀,说不出的疲惫。

  纪凌刚想叫他,却见他转过身来,摸到了桌边,一手扶了油灯,一手拿出张
小小的白纸,往火上一靠,「哧」

  地一声,清白作了焦黑,转眼灰飞烟灭。

  纪凌伏在床上,- 动不敢动,正想看看谢清漩还有什么举动,门板突然给人
擂得直颤:「快起来吧,早饭都要凉了!」

  纪凌一面暗骂陆寒江坏事,一面假模假样地打着哈欠,装出刚被吵醒的样子,
谁知刚坐起了一半,便听到门扇「吱呀」- 响,谢清漩竟把门给打开了。

  纪凌面皮再厚,也不免尴尬,赶忙抓过被子拥紧了。

  再看陆寒江,更是把个脸涨成了大红椒,往后直退,「我只是来喊一声,不
急,不急,你们慢慢来……」

  谢清漩微微一笑:「不妨事,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相商,进来吧!」

  陆寒江推让不过,犹犹豫豫地挪进了屋,照说都是男人,谢清漩穿戴得整整
齐齐的,纪凌虽窝在床上,也有被褥遮挡,总不会春色无边,可这屋里偏是有股
子淫靡的气息,叫人禁不住的耳热心跳。

  纪凌气急败坏地抓过袍子,「什么事急成这样?先让人穿好衣服吧!」

  谢清漩在床沿坐下,按住了他的胳赙,「不急着穿。陆寒江,你帮我看看他
身上。」

  陆寒江听他说得郑重,又素知他性子沉稳,不是个拿人开心的,这才抬了眼,
细看纪凌,这一望之下,不由惊呼了一声。

  纪凌早告诉过陆寒江,他身有紫藤纹样。

  陆寒江虽未亲见,多少也有个底,可他万万没料到,这藤萝竟是如此的活色
生香,又是如此狰狞可怖,每一朵娇蕊间都挣出根尖锐的撩牙,一根根白牙交错
勾结,煞气腾腾。

  这哪里是紫藤春华?分明是噬人艳鬼!

  明知只是图画,陆寒江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清漩问知了纪凌身上的图样,微微颔首。

  纪凌最烦这些人把自己当个怪物看,「啪」地甩掉了谢清漩的手。

  「我可以穿衣服了吧?!有什么好看的!我是个妖怪又怎么了?你们这里不
都是妖魔鬼怪么!谁看谁不稀奇啊!」说着也不管陆寒江了,被子一掀,跳下床
去,当着两人的面从容穿戴。

  谢清漩倒笑了:「小小藤妖本不稀奇,可你身上的戾气日长夜大,委实叫人
难安,獠牙都见了,这魔性也冒头了。」又问陆寒江:「他戾气如此之盛,你们
这一路走得不太平吧?」

  陆寒江笑笑:「是啊!总有人找上门来,尤其入了这雷焰派的地界,一个个
喊着嚷着要拘了他炼丹去,好在我俩都不是吃素的,他那鹰也是越撒越漂亮了。」

  谢清漩闻言摇头:「总拿个鹰出来撒,太过凶险,哪天遇个高人,便把元神
给破了。纪凌,我也不瞒你,师父原是让我传你法术的,可我见你戾气太重,恐
助纣为虐,所以一直没有传给你。

  「可眼下江湖凶险,比不得宕拓岭世外桃源,我有心指点你,不过有几条规
矩,你得办到。」

  「又要拿什么规矩压人?再者,你也是泥菩萨过江……」纪凌才说了- 半,
后半句倒给陆寒江瞪回去了。

  谢清漩淡然二天:「是,我没了法术,可这暗华门里能敦你心法,指点你行
功运气的,除了我师父也只得我一个。所谓规炬也不难办,不过要你静心节欲。」

  「节欲……你不愿意尽管明说,何必兜这个圈子?」纪凌冷笑一声:「你真
当谁离了你不行?!」

  谢清漩声色不动,单是点头,「这便好,我权当你答应了,自此你我便是师
徒,我是个借花献佛的师父,受不得你三拜九叩,但既然为师,便会倾心指点,
绝无藏掖,你既是做了我的徒弟,凡事便要听我安排。」

  纪凌那句本是脱口而出的气话,并不当真,谁知竞给谢清漩抓去,落实了师
徒之分,想要反悔,匆地念及早问那团白影,顿觉蹊跷。

  昨夜谢清漩还口口声声要一拍两散的,怎么现在倒愿意传自己法术了?这中
间只怕别有名堂。

  再一想,管他师父徒弟,这人总是留在身边了,挨得一日是一日,况且还能
弄些法力消遣消遗,想着想着,这脑袋不知不觉便点下去了。

  陆寒江见了也替他高兴,忙对谢清漩说:「纪凌答应了。」

  「纪凌,你我这个师徒做不长久,以你的天资,再加些勤谨,不出三个月,
我这点东西差不多就传完了,之后你要上犬要入地,我都不管,但这三个月里头,
我要你收野性,学恭敬。」

  说着,谢清漩侧过脸去,吩咐陆寒江:「你把纪凌的脉门搭住。」

  陆寒江倒也照仿了,纪凌不知谢清漩要弄什么古怪,拧了个眉:「你要干嘛?」

  谢清漩答得风清云淡:「这是雷焰的地界,我不想招惹是非,先得把你的戾
气封了。」

  陆寒江不免踌躇,「封了戾气,他不但使不出法术,运气练功部难。况且我
道行浅,会解不会封啊。」

  谢清漩只是微笑,「练功的时候自会给他解开,只是平日里拘着他罢了,如
此一路才走得太平。至于封印之法,待我指点二一,你便明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定了,比比划划,银光闪处,纪凌但觉脉门一寒,
谢清漩又让陆寒江挽起了纪凌的袖子。

  说来也奇,那胳膊上的藤花竞都闭起了花办,撩牙也不见了,形秀姿清,倒
也赏心悦目。

  恰在这时,主人过来催三人吃饭。

  纪凌糊涂糊涂跟到堂屋,一碗饭扒下去了,犹自忐忑,直到别了这户农家,
上得马去,迎风驰骋了一程,心里才渐次清明起来。

  若不是瞧见了早间那一幕,纪凌恐怕也会跟陆寒江一样,把这收徒的事情,
看作谢清漩的一片好意,可纪凌偏偏看到了,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局,而自己,
明知是局也一头钻入。

  骏马飞奔,纪凌贴在谢清漩耳边问:「以前骑过马吗?」

  谢清漩摇摇头,纪凌便笑。

  「怕吗?推一下,你栽下去,就给马蹄子踩烂了。便是封了戾气,这一下,
我还给得出。」说着却把人箍进了怀里:「别怕,我舍不得。」

  谢清漩眉峰微蹙,背过脸去。
作者: marstiwray    时间: 2009-3-20 16:29

               (15)

  两骑依着谢清漩所指,一路南行,傍晚时分便到了朱仙镇。

  此地远比一般市镇来得繁华,掌灯时分依旧是人来客往,街边一家家酒肆饭
馆菜香四溢,门幌招展。

  纪凌本是个爱热闹的,可自打入了暗华门,不是行走乡野,就是僻居深山,
好不憋气,再会着灯红酒绿,便似重见了天日,骨骨节节合不安分。

  拣了家最大的酒楼,纪凌甩蹬下马,把缰绳往伙计手里一丢,开口便是:
「雅座。有客房吧?再备上房……」

  眼光在谢清漩脸上转了圈:「三间。」

  伙计见他一副大爷派头,哪敢怠慢了,连声称是,引着三人上了楼,妤酒好
菜排了一桌。

  纪凌打发了伙计,执起酒壶,先敬陆寒江:「我春风得意二十年,自以为相
交满天下,往来无白衣,可认识了你才知道这『朋友』二字究竟该怎么写。这一
杯,我敬你!」

  陆寒江几曾见过他这个正经模样,倒也惊了惊,心里一热,举杯便饮。

  纪凌又斟了一怀:「这第二杯,谢谢你多番照应,几度相救。」

  陆寒江觉着他话中有异,正要开门,纪凌却先干为敬了,陆寒江只好跟着喝
了。

  转眼间纪凌的第三杯酒就上来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朝前
走只怕是险不可当,别为了我,搅了你撒鹰走狗的好日子,吃罢这餐,歇息一晚,
明早我送你启程,这酒就权当我给哥哥饯行了。」

  陆寒江把个杯子顿在了桌上:「这算什么话?」

  纪凌也不理会,一仰脖,对着陆寒江照了照杯底,又斟了杯酒,把个瓷盅塞
到谢清漩手里,「这杯我敬你,只讨你一句实话:你还恨不恨我?」

  谢清漩接过瓷盏,酒到杯干,「以前恨过,现在不恨。」

  「好!我也给你句实话。」纪凌捉住他的手,按到胸口上:「这底下的东西
是你的,这条命也交给你了,你爱卖给谁便卖给谁,只是别卖得太贱。」

  陆寒江见两人这副光景,不由叹了口气:「谢清漩,你们的瓜葛,原没我插
嘴的道理,可有些话,为了我这小兄弟,我也不得不问。」指头在桌上敲了两下:
「你这次下山,怕是奉了师命的吧?」

  这句话问出来,谢清漩声色不动,纪凌倒是一惊。

  陆寒江点了点头,「你没了法术,照说该远离是非之地,可你偏偏一路南行,
这朱仙镇南边便是雷焰门,是朱雀王眼皮子底下的地界,我不信你这么个聪明人,
会平白到此。我斗胆再问一句:你到处给人算卦,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清漩淡然一笑:「果然瞒不过你。」

  纪凌给他们这么一点:心尖霎时透亮。

  黎子春表面上是逐了爱徒出门,实质上是往雷焰门中送了个探子,早上的那
个白影,多半便是他们通讯的白鸽了。

  那张条子则是黎子春的指令,收徒的事只怕也是他的吩咐了。

  纪凌虽说已经猜到这是个局了,真真拆穿了,却也难受,攥着谢清漩的手,
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

  谢清漩拾了眼,空蒙蒙的眸子扫了过来:「师父有恩于我,合当报偿。」

  纪凌气得咬牙,陆寒江对他摇了摇头,问谢清漩:「宗主到底要他怎样?下
牢的时候也没封他的戾气,怕是早有安排吧?」

  「你们想得太多了,师父只嘱咐我照应他三个月,传他宕拓心法,别的一概
没说。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了。」

  谢清漩的脸上淡定无波,陆寒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长叹一声:
「纪凌,这酒我喝了,只是你要给我饯行,还远不是时候。

  「谢清漩,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他待你太热,你待他太冷,我怎么都放心不
下。」

  三人一时默然。

  纪凌闷了头自斟自饮,他酒量原是好的,却也架不住酒人愁肠,渐渐地脸泛
桃花,有了三分醉意,又有些借酒装疯,揽了谢清漩问他:「别人施你恩德,你
要报偿;我给你一片真心,你拿什么还我?」

  谢清漩知道他醉了,不去理他,实在闹不过了,丢他一句:「有这么算的吗?

  本是你一厢情愿。「

  纪凌酒上了头,面子什么全不要了,腆着个脸,双手拢定了他:「有欠有还,
天理昭彰,你总该还我些什么。」

  陆寒江都看不过了,也过来拖他,纪凌却往谢清漩怀里软了过去,嘴里喃喃
地念:「就是为你死,我也甘心,可我要死个明白……我好好一个王爷,怎么就
给鬼藤上了身呢……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呢?……我不要……做个糊涂鬼……」

  谢清漩略一沉吟,握住他的手:「好,我定会还你个明白。」

  是夜纪凌醉得狠了,怎么回的房,怎么睡下的,全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草草洗漱,出得房来,人还是不甚清醒,呆立
在过道上,一时没了方向。

  小二远远瞥见了他,赶忙跑过来,把他扶进屋里,绞了热手巾,给他擦脸,
又倒了杯茶,劝他喝下。

  说来也奇,这茶汤虽苦,下得喉去,心里却是一片清明,纪凌晓得这不是一
般的醒酒茶,便问伙计。

  伙计嘿嘿一笑:「这茶是您同行的那个盲公子给我的,也是他吩咐我照看您
的,这不,我都候了您一早呢!」

  纪凌赏了伙计些东西,把他打发了,又定定坐了一阵,忽听「吱呀」一声,
门扉轻响,纪凌心里一动,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陆寒江。

  陆寒江坐过来,看着纪凌,半天叹出口气来:「你打定主意了?」

  见纪凌点头,陆寒江拧紧了眉毛,「我家宗主心思之深,非常人可比,既是
给你下套,祸福难料。我也知道你放不开谢清漩,你那么待他,无非是要这人了
……

  「他的性子我原是不知的,可照昨晚的光景看,此人心硬如铁,情冷若冰,
是个捂不热,养不熟的,我只怕你一片痴心,最后打了水漂。」

  纪凌刚要开口,被陆寒江一挥手阻住了话头:「这话你听与不听,我总得说,
情爱总是烟云,留了这条命在,往后什么人遇不到?该放手时,还须放手。

  「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谢清漩不是要传你宕拓心法么?宕拓派有一招秘技
叫『离魂计』,据说是能度暗华门,出这暗华天。当然谢清漩未必会教你,可你
不妨跟他磨磨看,真学到了手,切勿流连,速速重返人间。」BT

  纪凌听了,尚自沉吟,又有人来叩门,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黟计,说是
谢清漩有事相请。

  纪凌和陆寒江到了谢清漩屋里,那人已收拾停当,褡挞也背在了肩头,原来
是嫌住得太招摇,想换地方。

  三人到得楼下,陆寒江叫了些菜肴,酒却是不敢点了,略略填了肚子,便让
纪凌和谢清漩坐着,自己去镇上找房子。

  大堂比不得雅座,人来人往,喧嚣盈天。

  纪凌就算有话,也不方便在这个地方讲,空压了满腹心事,筷子都动得慢了。

  那谢清漩又是个安静惯了的,更不会主动找话,这简简单单的一餐饭,两人
竟默默地吃了一个多时辰。

  等陆寒江回来,纪凌还不知在空碗里扒些什么,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
替他难过,一时说不得话,只叹了口气,到帐台上结了帐,这才引着两个冤家出
了门来。

  三人打马向南,穿过两条十字大街,拐进个窄巷,七转八转,在扇小小的朱
门前勒住了马头,对纪凌说:「到了。」

  进得门去,纪凌四下打量,院落倒是不大,屋子也只得四间,却胜在洁净敞
亮,又是单门独户,煞是清净,一带粉墙隔去了是非,左右俱是民宅,真所谓大
隐隐于市了。

  三人这便住了下来。

  谢清漩白天走街串巷四处卖卦,纪凌跟陆寒江待在家里喝些小酒,闲来到镇
上与人斗斗鸡,要要牌,快活得赛过了神仙。

  到了晚上,谢清漩回来,纪凌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别看谢清漩平日里温言悦色,做起师父来却煞是严苛,他眼睛看不见,耳朵
倒是极灵的,不容纪凌有半分差错,单是调息一项,就让纪凌反复练了十个晚上,
通宵达旦,无止无歇。

  纪凌自小被人娇纵惯了的,哪挨得住这分苦?几次发狠,扔东西甩袖子,不
肯往下练,谢清漩冷了脸,由着他翻天覆地。

  纪凌闹够了,抬眼看去,但见谢清漩守了盏油灯坐着,风过窗棂,灯蕊轻颤,
恍惚的灯影下,那人的表情也模糊起来,仿佛是静水无痕,却又如倦似怨,纪凌
心里便有些酸软。

  再想到他那咳血的症候,纪凌忍不住地疼惜,把个人拢到怀里,轻轻抱着,
贴着他的耳根说:「我听你的。」

  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舒心一些,不然病什么时候才好?」

  谢清漩想去推那只手,到底也还是没推开。

  昼夜晨昏,更迭不休,秋雨浇来,一阵紧似一阵,- 天冷似一天,待得天空
透出晴明,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月。

  纪凌把些入门的功课都练熟了,开始修习法术,他日日跟着谢清漩,把些个
算卦、扶乩的把戏都看熟了,吵着要学。

  谢清漩拗不过他,拿筒蓍草推到他面前,浅浅地说了些章法,纪凌儿时也背
过《周易》,他天资又好,学起来飞快,只是明明按部就班地求卜,却是算什么
不中什么。

  初学者往往从天气算起,对与不对立竿见影。

  陆寒江每每瞧见外头下雨,就抓了纪凌打趣:「定是你算出风和日丽,才招
了这场雨来。」

  纪凌本是个要强、心气高的,哪禁得住这话?发誓要做出个样子,牌也不睹
了,酒也下喝了,一门心思钻研起卜术来。

  谁知这功夫下得再很,却像是往海里担水,费尽了力气,也不见个动静,有
心再问谢清漩,又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得霸着个蓍筒,独个儿算个不停,

  谢清漩原以为纪凌学卜不过是图个新鲜,谁知他真下了功夫,浮浪的脾气也
收起来了,惊异之外倒生出几分怜惜,知道他拉不下脸问自己,便有意从旁点拨。

  纪凌也是个伶俐的,谢清漩假以词色,他岂能不知?

  一个肯教,一个愿学,竟是难得地融洽了起来。

  谢清漩细细剖析了,纪凌才知道,卦词的解释玄机无穷,起自《周易》却不
能囿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还须旁征博引,竟是要拿一肚子书来垫底的,感
慨之余,不免疑惑,「你居然读过这么多书,可你怎么看书?」

  「我当然不能看,」谢清漩举起食指:「用摸的,」

  纪凌攥了他的指头,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谢清漩倒笑了:「我父亲拿针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剌出来,教我摸着认字,他
总说:」眼盲了,书还是要读的『。「

  「摸?那该多辛苦……」纪凌把他的指头握在手心,半晌叹了口气:「你父
亲很疼你吧?」

  谢清漩点点头:「是,可惜我福薄,十岁的时候他就过世了,以后的书是都
是小汐剌的,她也就是那么学会了认字。」

  「你还是比我好,我出生的时候娘就死了,才满周岁爹也死了,又没有兄弟
姐妹。」纪凌叹了口气:「唉,你娘呢?」

  「早故世了。」谢清漩从纪凌手中抽出指头。「我跟你说过,你我都是孤寡
之命,身边留不住人。」

  纪凌不服:「你那妹妹不是好好的么?」

  谢清漩眉头微蹙,捂住嘴一阵掹咳,纪凌看他低了个头:心道「不好」,掰
开他手指一看,果然托了一缕殷红。

  「那王大夫也是个没用的,这药都吃了一个月了,怎么又咳血了?看我不拆
了他的铺子……」

  纪凌正忿忿骂着,谢清漩略一拾手,阻住他的话头:「这是个慢症候,怨不
得大夫。」

  纪凌想到什么,磨了半天,才讪讪地开了口:「一直想问你,这病是给我踢
出来的吧?」

  见谢清漩默默无语,纪凌晓得这便是了,压低了声音:「我脾气是不好,可
你管得也太多,我原不是冲着你去的。」

  谢清漩嘴角一勾:「这一脚我尚且受住,若是换了紫柯,还不给你踹出原形
来?」

  纪凌脱口而出:「他算什么?贱命一条!」

  谢清漩愣了愣,随即变了颜色,纪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抹不下面子,吐
不出软话。

  谢清漩也不管他,摸索着收拾了善草,指着门,低声喝道:「出去!」

  纪凌不知跟谢清漩争过多少回了,谢清漩性子寡冷,喜怒都是淡的,这么疾
言厉色纪凌也难得看见,有心甩了袖子就走,却见那人脸白似雪,指头都在抖,
心里一惊,把个人纳到了怀里。

  谢清漩死命推他,却又咳得喘不过气来。

  纪凌真怕了,一手按住他,一手在他背上揉着,帮他顺气。

  半晌谢清漩才止住了咳,头一歪,闭紧了双目。

  纪凌见两人的衣服都染了斑斑血色,又疼又怜,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不过
说错一句话,你何必气成这样?」

  谢清漩缓过劲来,挣扎着坐稳了,「哪里说错了?不过是真心话罢了。我也
糊涂了,竟忘了你是个王孙,平头百姓在你们眼里,自然都是贱民,命也是不值
钱的。」

  纪凌捧住他的脸:「别这么说,我可没看轻你。」

  谢清漩冷笑一声:「初见面时,你也没把我当个人看,此时也不过是色迷心
窍,王爷,你总有烟华梦醒的一天。」

  「醒什么呀?我可不要醒。」纪凌长叹一声:「过去的事,我说什么都是白
饶,我脾气不好,嘴不好,你也都是知道的,从今后都管住了,总可以了吧?」

  谢清漩只是摇头,纪凌点住他的唇:「我长这么大没顺过谁,你可是头一个。

  我答应了你的事,哪件没有做到?你说要节欲,这两个月,我沾过你没有?
你总信我一回。答应我,就算是个梦,陪我做到头。「

  见谢清漩不吱声,纪凌低下头,想去碰他的嘴唇。

  谢清漩脸一偏,薄薄的一个吻,落到腮上。

  纪凌笑笑,倒也不计较,只攥了那个人的手,十指相扣。

  好一会儿,谢清漩低低叹出口气:「纪凌,我能答应的是给你一个明白。人
总说顺藤摸瓜,那藤既是在王府,要想明白还得去那儿走一趟。你想不想回去看
看?」

  纪凌心里一动,捏紧了他的指头,嘴上却说:「住了二十年都不明白,这次
回去就能明白了?」

  谢清漩秀眉一扬:「明明想回去,绕什么弯子?莫非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说着拾起脸来,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着纪凌。

  明知道他看不见,纪凌心下还是一惊,不禁苦笑:「凡事都猜得那么透,你
累不累啊?是,我是想骗你教给我那个叫什么『离魂计』的秘术,再来个一去不
复返,只是到底舍不得。」

  谢清漩淡然一笑:「陆寒江说的?这人也好道听涂说。『离魂计』根本不是
法术,哪里学得来?实话告诉你,所谓『离魂计』,不过是藉了定魂珠的神力,
以念力飞度阴阳而已。」

  「咦?定魂珠……那不是你身体里的东西么?」

  谢清漩颔首:「那本是个经天纬地的神物,能测福祸、避水火、通阴阳,我
便是借了它的灵气,才保住了一缕游魂。

  「不过这东西一旦用来镇魂,神力便失了七分,虽然可助你暂归人世,却只
得一炷香的功夫,到了时候你若不回,不免魂飞魄散,那就真是一去不返了。」

  这话说下去,半天也没个回应。

  谢清漩正疑惑着,却听纪凌笑了一声:「今日放我,你师父知道吗?」

  谢清漩略略一怔,背过脸去:「谁放你了……」

  纪凌扳过他的下颔,喜上眉梢:「你到底为我瞒了他- 回。」

  谢清漩闭了眼,睫毛微颤:「别想偏了,我平生不曾欠人什么,不过是还你
个明白。」

  纪凌笑着把他抱住:「随你怎么说了……」

  谢清漩轻轻推开他:「要度阴阳须趁子时,时候差不多了,快摆了香案来。」

  纪凌见他一脸肃穆,也不敢误了正事,当下备好了香案,又依谢清漩所示,
点了三炷棒香。

  谢清漩正色道:「『离魂计』不是法术,遵的是天意,看的是时机,由不得
你随心所想,来去自如,到时候我会唤你的名字,你听到了速速屏息敛气,切勿
流连。」

  说着,他伸手到桌上,摸过根蓍草,塞进纪凌左手:「遇到急事,便折了它。」

  又攥了纪凌的右手,把掌心虚虚对住了自己眉间。

  外头更鼓一响,谢清漩「啪」地将纪凌的右手按了下去。

  纪凌只觉掌心奇热,一道火线延着胳赙直烧到脑际,太阳穴一阵激痛,眼前
登时一团漆黑,身子坐都坐不住,直往后跌去。

  一跌便似跌进了个无底的深渊,头上脚下,直坠而下。

  纪凌奇事经得多了,倒是一点不害怕,反睁大了眼,想看个究竟。

  哪知跌到了头,眼前「哗」地晃过道白光,亮如闪电,直照得纪凌头晕目眩,
忙闭了眼去。

  他身子一沉,似是落到了实地。
作者: kuailek8    时间: 2010-1-11 11:45

               (16)

  纪凌定了定心神,一骨碌爬了起来,但见四下里月华如水、廊檐曲折、花影
重重,竟是到了王府的后花园中。

  纪凌本不是个善感之人,可他离乡日久,蓦然间重返故里,不免也有些恍惚。

  正呆呆立着,忽见一个小厮一手提了灯笼,一手挎了篮子迎面而来,纪凌想
躲也躲不及了。

  哪知那孩子眼睛倒是睁得不小,却像是瞎了一般,目光落到纪凌身上,只是
一扫而过,无惊无惧,走到跟前,还往纪凌身上撞了一下。

  纪凌这个气啊!伸手去揪他脖领子,却抓了个空,不由暗自心惊,再看地下,
只孤零零横着小厮一条影子,这才明白,那「离魂计」真真是「离魂计」,回来
的只是自己的魂魄罢了。

  小厮揉着眼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自言
自语:「什么胡大夫……胡说八道的老浑球……什么方子不好开,偏要子时摘的
藤叶做药引……这不是折腾人么……」

  纪凌听到个「藤」字,顿时上了心,跟着那童子走了两步,便到了那棵与自
己命魂相系的紫藤跟前。

  时值仲秋,藤花早不见了,藤叶倒还茂盛,那小厮懒懒地抓了几把叶子,塞
进篮子,这才掩着嘴,原路折返。

  纪凌跟着童子出了月洞门,一路穿过回廊,竟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前。

  已是子夜,房里却还点着灯,窗纸上落了两道人影,看那动静,似在商谈什
么。

  小厮轻轻叩了叩门,「吱呀」一声,房门开处,露出张皱巴巴的老脸,正是
这瑞王府中的老总管纪葆衡。

  纪葆衡接过小厮递上的篮子,「嗯」了一声,道:「好了,下去吧!」

  那孩子如蒙大赦,开开心心回去睡觉了。

  纪凌赶在纪葆衡关门前,闪进了房中,却见屋裹的雕花牙床下着重重锦帐,
胡大夫守在床前,手里端了个金盆。

  纪凌凑过去一看,那盆里盛满了褐色的药汁,清香甘苦,估摸着是人参当归
一类的东西。

  「药引来了。」

  纪葆衡将一篮藤叶双手奉上。

  胡大夫点了点头,从里头挑了一片出来:「嗯,这片最合缘法。」说着把那
叶子在汤汁里蘸了蘸:「开始吧。」

  纪葆衡忙卷起了锦帐,纪凌往里一望,登时一愣,帐中那酣眠不醒的人不正
是自己么!

  纪凌摸了摸榻间人的脸颊,触手温润,再探鼻息,虽则微弱却还均匀,转念
一想,便明白过来,谢清漩带进暗华门的,大概是自己的魂魄,躺在眼前的则是
自己的肉身了。

  正沉吟间,纪葆衡凑上前来,生生穿过了纪凌的身子。

  纪凌明知自己只有一缕幽魂,还是吓了一跳,忙闪到一边,却见纪葆衡小心
翼翼地,把床上那个纪凌的嘴掰开了,再由胡大夫拈了藤叶,把药汁一滴滴地点
进他的口中。

  纪葆衡望着了无生气的主子。叹了口气:「胡大夫,王爷病了半年,这药也
服了五、六个月了,不知何时能醒?」

  胡大夫摇了摇头。

  「王爷平日里纵情声色、气血两亏,早落下了虚症,看似精神奕奕,却是掏
空了身子,气弱王极、神思昏沉,这一病白是不起了。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似
抽丝,况且他沉屙日久,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

  「总管且耐些心思,这药用下去,时间长了,自然见效。」

  纪凌听了这番胡诌,直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时间长了,自然见效」,分
明是在放弄玄虚,骗了诊金,还哄人傻等。

  纪葆衡连连点头:「每夜都要劳您过府,亲自喂药,实在是辛苦了。」说着
拱了拱手:「您也是知根知底的,我家老工爷单留了这一脉骨血,纪家的传承可
全落在小王爷身上,还请您多多费心。」

  胡大夫躬身还礼,他身量臃肿,这一弯腰,屁股正撞列纪凌身上。

  纪凌火冒三丈,抬腿去踹他,自然踹不到,一怒之下,倒把左掌心里那支蓍
草给生生捏断了。

  对面的纪葆衡匆地瞪圆了双眼,望定纪凌,颤颤巍巍叫了声:「王爷!」

  胡大夫闻言,周身一抖,转回头去,身后立了个人,面似润玉,不怒自威,
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再看床上昏睡的却又是一个纪凌,一时间惊怖交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纪凌这才知道谢清漩给自己蓍草的用意,原来折了这草,便能现形,当下指
了胡大夫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老糊涂,蒙到我门上来了?活腻味了不成!」

  想这胡大夫本就受了惊,再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双膝一软,竟晕倒在
了床边。

  纪葆衡到底老成,虽是临危却丝毫不乱,走近前来,细细打量纪凌:「小王
爷,是你吗?」

  回头他又看了看帐中:「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凌冷哼:「你还算个有眼的,认得你主子。」

  纪葆衡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知道这确是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了,「咕咚」一声跪到地下:「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吓死奴才了!」

  纪凌一撩袍子,在床沿坐定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
也别问。我且问你,二十年前我父亲种下紫藤时,你也在吧?」

  纪葆衡点了点头,脸色泛白,眼珠子游移不定。

  纪凌见他这副光景,晓得底下必有文章,厉声喝问:「每次提到那事,你都
是这个样子!遮遮盖盖,到底藏些什么?今天不说个明白,你这条老命就交代了
吧!」

  纪葆衡却咬定了牙关:「老王爷吩咐过,我不能违命。」

  「我就不是你王爷了?」

  纪凌有心撒气,再一想,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拖到几时去,拖过了时辰便不好
办了,只得压住了怒意,放缓了口气:「你且来看。」说着「哧啦」一声扯开了
衣襟,直露出盘满紫藤的胸膛来。

  纪葆衡倒抽一口冷气,探出手来,想摸又不敢摸:「这是……」

  纪凌摇了摇头:「眼下我遇了魔障,能不能寻出原委,脱出险境,就看你说
不说真话了。」说着,紧紧盯住了纪葆衡。

  老头犹豫再三,叹息一声:「罢了,老王爷要我瞒您,归根结底是为了您好。」

  他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王爷,有什么不是,异日我到了地
府,再跟您交代。」

  纪凌赚他罗嗦,催他快讲。

  纪葆衡这才一句三叹地,将二十年前那桩旧事吐了出来。

  原来纪凌的父亲本是位悍将,一心念着先平天下再置家业,十数载戎马倥偬,
待到封王加爵,娶妻纳妾已过了而立之年,原指望快快添些人丁,谁想妻妾连生
七子,却没一个能活过周岁的。

  直把个王爷急得寝食难安,四处打听延续子嗣的偏方秘药,哪知什么怪方儿
都试了,还是留不住一点血脉。

  如此又过了几载,忽地来了个云游的道上,给王爷起了一卦,说他杀戮太多,
命中本已无子,若要延续香火,只有偷天逆命。

  纪凌的父亲一口应承,说是泼出了性命,也不能让纪家绝后。

  那道士听了,便拿出个瓷壶,说是里头封了侏树苗,只要养活了此树,便能
得子,只是这树用不得水浇,得用活人的鲜血去灌,灌上七七四十九天,等壶嘴
里冒出芽来,这儿子便算是得上了。

  想那王爷原是个刀口舔血过来的,从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虽觉荒唐,却也舍
不得放过机会,便命人拿过根空心的细竹来,一头削得利如刀锋,再喊进个丫头,
掐住她脖子,把根细竹一头直插进她喉咙去,另一头接在壶口上,将鲜血度入壶
中。

  说来也奇,那瓷壶不过是寻常茶壶大小,本该装不得多少水,可哪知那丫头
的血流都流干了,壶里的血竟是一滴都没溢出来。

  王爷原是三分信,此时就有了七分,留那道士住到了府中,之后连杀四十八
人,凑满了七七之数,待到最后一天,这茶壶口果然冒出一缕细细的柔芽。

  那道士领了王爷,把树苗移到后花园里,是夜夫人便梦见紫藤缠身。

  次日唤过大夫诊脉,确知是害喜,可把个王爷开心坏了,恨不能设个神坛把
道士供起来才好。

  怎料再找那道士,却是踪影全无,单觅到封书信。

  信里说:这孩子周岁之前会取两条性命。王爷并不在意,渐渐也就忘了。

  九个月后,夫人临盆,先是丫头来报,说生了个儿子,王爷正高兴呢,接生
婆满手是血,哭着便进来了,问她话,她也说不出,单是指了产房发抖。

  王爷无奈,只得冒着犯忌的险,进了内室,扑鼻便是浓浓的血腥。

  两个丫头软在地下,牙床之上全是鲜血,那夫人早翻了白眼,一个肉鼓鼓的
婴孩伏在她颈间睡得酣甜。

  王爷抱起那孩子,这才发现,妻子喉咙口有排深深的牙印,皮肉都翻开了,
再看儿子,小嘴边糊满了鲜血,掰开嘴唇一看,竟生就一口细米白牙。

  两个丫头缓过神来,扑上前去,哀哀哭诉:「少爷……是个吸血的妖物。」

  当晚王爷召过纪葆衡秘议此事,商量定了,把知情的丫头婆子一并叫来,赐
酒毒杀,纪葆衡套了辆牛车,趁着月色抛尸坟岗,结了这场公案。

  一晃又是一年,眼瞅着儿子周岁日近,王爷清算了田产、家业,又嘱咐纪葆
衡善待公子,直如托孤一般,把个纪葆衡吓得神魂不宁。

  到了纪凌周岁那日,王爷把儿子抱进房门,落了锁去。

  纪葆衡蹲在屋外,从日上三竿直守到星月在天,过了子夜,还没动静,实在
熬不住了,战战兢兢拿了钥匙开门一看,又是一地的鲜血。

  王爷横在地下,没了气息,小公子趴在他身上,正玩得开心,听见响动,朝
着纪葆衡嘿嘿一笑,露一口血牙。

  事隔多年,纪葆衡说到此处,仍不由打了个冷颤,再看纪凌,脸色也是刷白,
眉间罩了层阴云。

  纪葆衡不由噤了声,半响呐呐道:「大抵便是这样,老王爷怕您知道会难受,
才要我瞒你。」

  纪凌闭了闭眼,按紧了额角:「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

  「我想想……」纪葆衡垂了头,攒紧眉心思量了一阵,这才「哦」了一声,
拾眼却不见了纪凌。

  风过窗棂,一室萧瑟,纪葆衡环顾四周,喃喃道:「王爷……你在哪儿?我
想起来了,那道士蓄了三缕墨髯。」

  这句话纪凌却是听不见了。

  纪凌睁开眼,一炉香恰燃到尽头,青烟未散,屋里静悄悄的,四面白墙隔出
一室寒素,也隔出了一屋子的清净,不见荣华,亦无血腥,仿佛逃出生天般,纪
凌重重地吁了口气。

  对面的谢清漩静静坐着,他相貌本就清俊,隔了袅袅的烟雾望去,明净之外,
又添了几分仙气,益发令人自惭形秽,纪凌有些心虚,竟不敢看他了。

  纪凌原是个不知「惭愧」二字怎么写的主儿,纵然入了这暗华门,给人指了
鼻子骂作妖物,他也未深以为意。

  人做得糊涂就有这项好处,既是糊涂的,便也没了责任,肩头、心头都是轻
的,无挂无碍、没心没肺,倒也活得逍遥。

  可一旦明白过来,就似东施临镜,千般的丑处生生堆到眼前,想不看却也晚
了,闭了眼,也闻得到自个儿身上的腥臭。

  纪凌垂了个头,眼光落在谢清漩的青袍上,十根玉白的指头静静伏在那里,
洁净无匹,别说人命了,这双手怕是连个血点子都没沾过吧!

  纪凌心里一阵恍惚,声音也有些哑了:「原来……我……」

  「你不必告诉我什么,」谢清漩应得极淡:「自己的事,自己明白就好。」

  纪凌怔了怔,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然而谢清漩的眸子是空的,无情无欲、无喜无憎。

  谢清漩早就说过,他能还给纪凌的是一个明白。

  纪凌没有想到,他给自己的真的就只有一个明白,除此之外,纪凌的善恶福
祸,他竟连听都不想听。

  纪凌心里一阵阵翻腾,苦辣酸涩混在了一处,满腔郁卒无以消解,一扬手,
把香炉、卦筒全扫翻到地下,「这算什么?你跟我算是撇清了?!」

  谢清漩抿紧了唇,并不说话。

  窗外风弄芭蕉,秋声瑟瑟,眼前灯影绰绰,满室凄惶。

  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说到底,是聚是散,谁又真能做得了主?世事如棋局,
他和他都不过是一粒棋子,进退生死,都由不得自身,不赊不欠,便是难得。

  梆子声里,夜色由浓渐淡,星移斗转,雄鸡唱过,又是一天晴明。

  谢清漩轻咳了一声:「天亮了吧?」

  纪凌正要答话,却听窗外「扑愣愣」一阵响,窗纸上映出个玲珑的影子,忽
扬着翅翼,纪凌心里一动,赶在谢清漩之前打开窗户,把只雪白的鸽子捉了进来。

  谢清漩知道瞒不过了,也不拦他,反补了句:「师父的信绑在鸽子脚上。」

  「早看到了。」

  纪凌说着,解下那个小小的纸卷,铺展平了,纸上粗看一片洁白,仔细看去
却刺满了小字。

  纪凌凑到窗边,一个个字地辨读过去,看完了,把个字条掷到谢清漩脸上:
「这是什么?!」

  纸片极薄,撞到眉间,轻轻飘落。谢清漩接住了字条,摸索一遍,仰起脸来,
容色不改,「你看不懂吗?我跟宕拓派再没瓜葛,三口后子忌带小汐过来,他会
送我们出这暗华门。」

  纪凌怒极反笑:「你倒是个知进识退的聪明人!你跟你师父两把算盘打得啪
啪响,都拿我做筹码呢,你肯做我三个月师父,换的也就是个自由身吧?」

  「是。」谢清漩答得干脆。

  纪凌浑身发抖,抓过那个人,一把推倒在榻上,「那我呢?你就把我扔在这
局里了?我不信,我不信你真那么忍心!你敢说你对我没一丝情意?!」

  谢清漩也不挣扎,轻轻叹了口气:「我走了,对你只有好处,须知『无欲则
刚』,性命是你自己的,切莫受人摆布。」

  「无欲!无欲!你单知道无欲!冷情绝欲地过一辈子,跟个死人有什么差别?

  你总说『听天命,也要尽人力』,可你现在一走了之,哪里尽了人力?「纪
凌越说越急,越说越气,两只手也不安分起来。

  那人越是轻描淡写,纪凌心里越是焦灼。他早迷了前路,到如今又失了归途,
能抓住的只有这个人了。

  这人是冷的,却也是干净的,是决绝的,却也是良善的,只有他可以解他的
渴,也只有他可以给他一点安心。

  成妖也罢、入魔也罢,只要留得住这个人,纪凌怎么都认了,可他入戏了,
他却要抽身。

  纪凌不懂运筹帷幄,也不懂未雨绸缪,他只想抓住片刻的欢娱,牢牢捂在掌
心,恨不能捂成个天长地久、永世永生。

  衣裳褪下来,两个身子都是热的,压过来的是贪,吮进去的是恋,谁比谁清
明?谁比谁痴缠?谁又比谁放浪一些?

  言语总是云山雾罩,人心更是叵测迂回,只有情欲最是坦诚,有几分便是几
分,骗不过他人,也瞒不住自身。

  痴缠已极,纪凌伏在谢清漩耳边低低地道:「你真要走,我拦不住,也不会
拦……我只问你,异日我来寻你,你认我不认?」

  谢清漩身子一颤,还未开口,却听那门板给人敲得山响:「谢清漩,我进来
啦!」话音未落,和着阵凉风,房门洞开。

  纪凌想抓东西遮掩,奈何被褥早被蹬到了床下,不由破口大骂:「陆寒江,
你给我滚!」一抬头,却愣在了那里,陆寒江身后,那面色苍白,紧紧握着嘴的
女孩,正是小汐!

  陆寒江见了纪凌也是大惊失色,一拧身抱住小汐,将她的脸死死摁到胸前,
「别看!我们出去。」

  小汐像是懵住了,整个人僵成了块木头,由人摆布。

  陆寒江推着她一点点地往外挪,才移了两步,忽听她尖声叫唤,身子一弯,
往地下滑去。陆寒江刚要去扶她,她猛一挥手,袖底翻出道白光,蹭过陆寒江的
左颊,便是道血口。

  陆寒江心道「不好」,也顾不得疼了,扑过去捉她,谁知这丫头动起来势如
脱兔,不等陆寒江喊出「小心」

  二字,已到了纪凌跟前,双手猛送,把道银光钉进了纪凌的胸膛。

  事发突然,纪凌倒没觉着疼,单觉着胸口发冷。

  他伸手去摸,碰到个刀柄,攥着刀柄的两只手正在簌簌发抖。

  纪凌抬起头来,正对上小汐那张泪痕淋漓的脸,小丫头死死咬住了嘴唇,满
目怨忿,颤抖的刀尖送过来的是钻心之痛,纪凌看得出来,她恨自己入骨!

  小汐手腕一翻,拔出匕首,滔滔红浪汹涌而去,浓稠灼热、腥气逼人,纪凌
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寒江骇得脸都白了,刚冲到床前,却见纪凌身上生出层淡淡的紫气来,荧
光流火、璀璨非常。

  陆寒江急着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了,伸了手就去扶他,哪知手掌才沾到他衣
角,便如受雷击,「啪」的一声,被弹到了七尺开外。

  随着「咯楞楞」一阵急响,纪凌的伤处竟爬出几枝枯藤来。

  不容小汐眨眼,那藤条便攀上了她的颈项,女孩拼死挣扎,那藤萝却是越缠
越紧、越绕越密,小汐张大了嘴,也只发出了几声「咿呀」。

  他们这通闹,谢清漩都听在耳中,却恨眼盲,弄不明白,更插不上手去。

  此时听小汐叫得凄惨,他也急了,循声摸去,这才发现小汐给藤萝缠住了。

  谢清漩一边叫着「纪凌」,一边去扯那藤萝,可这股枯藤纠结狰狞,坚韧非
常,他又失了法力,哪里拽得断?

  陆寒江上前帮忙,却也是杯水车薪,又挨了一阵,小汐双目翻白,气息渐弱,
眼见一条小命就要交代了。

  谢清漩一咬牙,抛开了小汐,沿着藤萝摸到纪凌身旁,

  纪凌那身紫气比起先前又重了几分,整个人便似笼在团紫火里头,谢清漩靠
得近了,火苗吐着舌头直舔过来,燎上皮肉,便是一阵焦臭。

  陆寒江看得眼也直了,谢清漩却似全无知觉,迎着紫火贴了过去,紧紧抱住
纪凌,只听「劈劈啪啪」一阵爆响,烈焰飞腾、紫光盈天,那火苗兜头盖脚,把
个谢清漩全包了进去。

  陆寒江不是没经过大阵仗的,这样的情形却也是生平未历,一时间呆在了原
地。

  紫焰里的谢清漩倒是一脸平静,贴在纪凌耳旁低低地道:「放过小汐,是生
是死,我陪你去。」

  陆寒江急得跌足大叫:「他早失了神志,你说这些有个屁用!还不空赔了性
命?快出来!」

  谢清漩并不放手,由着紫焰灼烤,一迭声地呼唤纪凌。

  说来也奇,十数声叫过去,纪凌虽是未醒,小汐颈中的枯藤却一条条松脱了
开去,

  陆寒江忙踢开藤萝,把那昏死的丫头拖了出来,刚安顿好小汐,却听身后
「嗖嗖」急响。

  陆寒江回头一看,那些枯藤似灵蛇般飞窜到谢清漩身上,盘腰绕背,锁骨噬
筋,生生把人往死里缠去。

  谢清漩脸都青了,却毫不挣扎,垂了眼睫,静静贴着纪凌。

  陆寒江暗叹一声:也罢,这世上就真有至死方休的冤家,谢清漩能给纪凌怕
也就是条命,如此了结,倒也干净。

  正胡思乱想,嗟叹不已呢,却见漫天的紫焰一点点熄了,缠着谢清漩的枯藤
也松脱了下来,一寸一寸转作嫩绿,弱芽细茎、娇花柔叶铺满了谢清漩的身子,
恰似给他盖了层碧油油的锦毯。

  再看纪凌,脸色虽是苍白,却也有了些人色。

  陆寒江不由大喜,纪凌的魔性竟是退下去了。
作者: kuailek8    时间: 2010-1-13 15:12

               (17)

  陆寒江轻唤着二人,靠近了床边。纪凌依旧是不省人事,谢清漩倒应了一声,
却碍着满身的柔蔓,不敢动弹。

  陆寒江晓得他是怕伤着纪凌,不觉叹息,蹲下身来,按住纪凌的额头。

  「他既是答应陪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放开他吧!」

  话音刚落,窗外卷进阵凉风,直把那藤蔓吹成了一片绵绵绿浪。陆寒江顿觉
眼前一花,满目的藤叶化作一只只翠蝶翻飞而去,到得空中便没了影踪。

  再看谢清漩身上,哪里还有一缕藤萝?白生生的身子如珠如玉,晃人眼目,
唬得陆寒江忙掉开脸去,从地下抓起被褥,没头没脑地一递了事。

  谢清漩道了谢,接过被子给纪凑盖上,又摸索着穿好了衣服,这才轻咳了一
下。

  陆寒江听动静,知道谢清漩收拾好了,他牵记着纪凌的安危,也顾不得尴尬
了,回过头来,掀开被子就去检视纪凌的创口。

  纪凌心口的刀伤极深,血早凝住了,却不时进出星紫色的花火来。

  陆寒江心里一沉,定睛细看,纪凌身上紫藤纹样果然又起了变化,那- 朵朵
藤花全张开了小嘴,花心里的毒牙比先前又长了几分,满目白紫交杂,说不出的
诡异骇人。

  陆寒江不禁低呼:「天!他的戾气……」

  谢清漩点了点头,刚要接口,一旁的小汐嘤咛着醒转过来。

  陆寒江扶起了她,那丫头仰起脸,双手扒住床沿,对了她哥痛哭失声,倒似
有千种的委屈一般。

  谢清漩攒紧了眉心,沉吟半晌,长叹一声:「纪凌心神已失,戾气弥散,雷
焰派的人闻了味儿,怕是要上门抓他炼丹。等雷焰派的人到了,就靠你和陆寒江
抵挡了。」

  小汐咬紧薄唇,满面忿忿:「我最恨这种人了,他就算喂狗也是活该!不要
管他,我们走!」

  陆寒江听不过耳,指了她呵斥:「你知道什么?!」

  两人眼里都要爆出火来,真个是一触即发。

  谢清漩一扬手隔到他们中间,低声断喝:「大敞当前,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谢清漩说着宁神敛息,举了右手,掐算如飞。

  小汐跟随他多年,知道他在推演这屋中的气场,好借天时地利,临敌布阵,
当下便噤了声。

  陆寒江虽不明就里,也猜出个大概,两个人四只眼跟定了谢清漩,房中霎时
鸦雀无声。

  谢清漩将四下里都指点了一番,关门锁户,单留了南面一扇窄裔,让陆寒江
把住了,又将小汐唤到身边,命她铺开笔墨,修下书信,向黎子春求援。

  小汐不甚情愿,谢清漩念一句,她怨一声,到后来干脆扔了笔,哭了起来:
「不是说见了你就一起走的么?

  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清漩哪真答得上来,拧着两道秀眉,忽地想到什么:「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子忌呢?「

  小汐捂着嘴抽咽了几声:「明明三天就能到,他偏说宗主交代了,要走六天,
一路磨磨蹭蹭的,我不耐烦,趁他不备先溜过来了。」

  谢清漩面色一沉,五指一收,把张宣纸拧得稀烂,他平日里涵养功夫最是了
得,那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鲜见喜怒,如此动容纵是小汐也没见过几回,
直把个丫头吓得一抖,睁了双泪眼,怯生生望定了他:「哥,你怎么了?」

  谢清漩吁出口气,摇了摇头,抬起脸来,又换了派淡定的样貌。

  「小汐,雷焰派围攻在即,我们四个能撑多久,你也明白,不请师父,无异
坐以待毙。雷焰派的人可不是善男信女,就是拘到了纪凌,也不会放过你我,这
信写与不写,你自己掂量吧!」说着两眼一合,当真来了个不闻不问。

  小汐噘了会儿嘴,到底撑不下去,写就了书信,窄袖翻飞,变出羽白鸽,把
信缚在鸽子腿上,拿到窗边去放了。

  眼见着鸽子化作个白点,隐入碧空,陆寒江叹了口气,「宗主再是有本事,
这一来一回,总要个三五日,也不知我们能挨多久?」

  小汐冷哼:「管他呢,五日也罢,三日也罢,打得过是生,打不过是死,不
过是那么回事,早死早超生,早死早干净!」

  仿佛为了应她这句话,「咔吧」一声,凭空里炸出个火球,直穿了这扇窗户,
呼啸而下!

  陆寒江忙将小汐拽到身后,举掌格住火球。

  小汐趁此暇隙,甩动两袖,素手飞扬,一道道白符粉蝶般扑向窗外,依着五
行八卦列出了阵式。

  空中流雷飞火,激荡飞腾,两下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将战成个平手。

  陆寒江一面临敌,一面朝半空里张望,对面的雷焰子弟不过五人,可个个身
手不俗、看衣裳的品色,在派中也是有些头脸的,陆寒江不觉叫苦。

  他动心转念间,又有几个红衣人踏了火轮加入战团,眼前的烈焰增至一倍,
硫烟硝雾,熏人眼目。

  小汐有些吃不住,身形一晃,那符阵顿时露出个缺口,便有雷焰弟子借机掷
过个焦雷来,「劈啪」声里,木窗飞崩,气场溃败,把个小汐震昏于地下。

  眼见这屋子就要失守,陆寒江顾不得自身安危,挡到窗前,怒吼一声,直振
出半天霜华,堪堪封住了气口。

  可他再是勇猛,到底人单势孤,漫天火星急落如雨,把层白霜燎得渐稀渐薄。

  又撑了半盏茶功夫,一个火球撕裂了霜网,奔着陆寒江就来了。

  陆寒江躲避不及,正暗自叫苦,不知打哪儿飞来个瓷坛,撞上那火轮,登时
就炸开了,「匡啷啷」一阵乱响,纷飞的瓷片带着股馥郁的酒气四下弥散。

  陆寒江躲过一劫,心下大喜,拾眼看去,一道白影轻飘飘落到自己跟前,但
见那人急展双臂,挥出两团银芒,将一个个火雷都拨挡了回去。

  谢清漩人在屋中坐,耳朵却是一刻都没闲着。

  此时他听声辨音,知道来的是自己人,再闻到那馥郁的酒香,霎时舒开了眉
头:「子忌,你来了?」

  白衣人侧过脸来,微微一笑,「砸了坛上好的桂花酒,这可得记在你的帐上。」

  谢清漩也笑了,「好,尽管记来。」

  得了黎子忌的援手,陆寒江精神为之一振,二人并肩御敌,配合得倒也默契。

  如此这般,两路人马从日上三竿斗到了日薄西山。

  陆寒江累了一天,脚下有些打飘,正怕自己撑不下去,却听谢清漩在身后朗
声提示:「雷焰的主星是日,宕拓的主星是月,等太阳下去,他们力怯,自然会
退,晚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这些道理陆寒江本是知道的,经谢清漩一点,心里一派通明,立时起了斗志。

  又熬了一阵,眼看暮色吞了红日,又吐出轮白月,雷焰的攻势果然弱了,虽
不进把,却也不肯收兵,只退出丈余,静静候着。

  陆寒江跟黎子忌收了攻势,子忌作法放出一对雪毛碧睛的麒麟,一东一西,
镇住窗口,二人回到屋中,各拣了把椅子坐下。

  小汐早就醒了,备下些饭菜,四个人聚在一处,草草吃罢一餐。

  谢清漩放下筷子,摸到床沿,碰过纪凌的额头,不觉变色,「陆寒江,你来
看看。」

  见谢清漩这副模样,陆寒江也急了。

  他扑过去一看,纪凌满头浮汗、牙关紧咬,竟是个弥留的光景,他手忙脚乱,
扯下被子,却见一团紫火自纪凌的伤处喷薄而出,直燎面门!

  陆寒江躲得急了,脚下一绊,跌到地上,连带着拖开了被褥。

  纪凌身上未着寸缕,唬得小汐尖叫一声,蒙住了脸。

  黎子忌看看纪凌又看看谢清漩,脸上阴晴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勾起了小汐的心事,不觉嘤嘤抽泣:「哥哥……哥哥……」

  她「哥哥」了半天,却没有下文,想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那种事确实说
不出口,便是说得出,她也不愿真说,这事若是不提,还可以当个乱梦,真要红
口白牙从自己嘴里过上一遭,仿佛便是坐实了。

  「子忌,」谢清漩轻轻截断了小汐的话,扶住纪凌:「这人是师父要的,有
什么话,回头再说,救人要紧。」

  陆寒江连声称是,又给纪凌盖上了被子,却不见黎子忌过来。

  他回头一看,那人立在原地,满面阴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谢清漩,口
光如慕如怨,说不出的诡异,好半天才垂下眼帘。

  「小漩,你要我怎样?」

  黎子忌的功力到底不同寻常,一套定魂法使下来,纪凌心口的紫焰缓缓熄灭,
额上的冷汗也渐渐地干了。

  黎子忌收回双掌,沉声道:「他戾气已散,能不能挨到子春来,全看造化。

  不过我暂时帮他定住了元神,一时半刻应该没有大碍。「

  陆寒江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腔子里,再看外头夜沉似水、银月在天,已近了子
夜,想到明日还有一场恶斗等着,当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谢清漩听了,微微一笑:「累了吧,也该歇着了。」

  四人各找了把椅子,合衣而眠,陆寒江累了一天,眼皮一合上,便没了知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蒙胧间听见有人说话,本想翻过身不理会的,耳朵里却刮进
「纪凌」两个字,略一愣神,倒是醒了。

  「小漩,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管……我不信你会跟纪凌搅到- 起!我知道,
你最恨这种骄横的王孙了,小汐的事情,你不会忘记!」说话的人把牙咬得咯咯
响,陆寒江认得出,那是黎子忌的声音。

  谢清漩倒吸了口冷气,「我怎么能忘?……不过,子忌……」

  「不要『不过』,我不想听!」黎子忌断喝一声,尾音都带了颤。

  陆寒江万万想不到这个潇洒倜傥、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也会有如此狼狈的
时候,禁不住好奇,把眼睁开了一线,偷瞄过去。

  只见淡白的月色里,谢清漩临窗而立,黎子忌定定望着他,眼色迷离。

  金风过处、丹桂飘香,黎子忌似痴了一般,慢慢靠了过去,眼看嘴唇快贴上
谢清漩的脸了,却生生收住,一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小漩,我疯了!」

  谢清漩虽看不见,却长了副玲珑心肝,哪里猜不到了,长叹一声:「别这样。」

  「我怎么会起这种念头!」黎子忌望着他那张淡然出尘的脸,不由苦笑:
「小漩,你早知道了吧?」

  谢清漩微微颔首:「可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愣了愣,匆而微笑,「是,一生知交。八年前的话,你倒还记得?」

  「怎能不记得?倾心结义,知己知彼,这样的朋友,我谢清漩一生只得一个,」

  「纵然我对你……」

  「子忌,多谢你敬我、重我,无论如何,我总当你是八年前的黎子忌,你也
总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捉过谢清漩的手,千言万语都堵到了嗓子眼,偏偏一句都吐不出。

  半晌,想到了什么,他探手人怀,取出个白玉扳指,按到谢清漩掌心。

  谢清漩摸着,微微一笑:「那爷孙俩现在可好?」

  「好得很,秦三在岭中赁下了家药铺,叫清德堂,老远就能看到金字招牌。」

  谢清漩听到那「清德堂」三字,不觉摇头:「他们要谢,也该谢你。」说着,
将扳指交还到黎子忌手中。

  「这扳指也该物归原主了。」

  「出了暗华门,你也用不着它了。」黎子忌掂着那润白如霜的扳指,幽幽叹
息:「八年来,你用过它四次,每次都是为了救别人,自己却一次都没用过。小
漩,你就那么怕欠我什么?」

  谢清漩眉峰微蹙,正要开口,却听外头一阵霹雳急响,陆寒江也顾不得装睡
了,腾身跃起,把住窗沿,向外一望。

  但见院外燎起了半天的浓烟,火光之中,一人架了朵青云裂焰而出,广袖舒
展、墨髯飘飞,翩翩跹跹,如神仙降世。

  黎子忌见了,惊喜交集,喊出- 声:「子春!」

  转眼间黎子春便到了窗前,收拢青云,足尖一点,跃进窗来。

  谢清漩闻声拂衣跪倒:「师父在上,徒儿又惹下祸端了。」

  黎子春伸出双手,将他一把搀起。

  「这是纪凌命中的劫数,哪里怨得到你?快快起来吧。」说话间便朝床边走
了过去,「他伤势怎样?」

  陆寒江自逃下岭去,再没跟这宗主打过照面,此时遇着,多少有些尴尬,可
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许多了,忙接上口去:「纪凌遭利刀刺胸,伤在心口,戾
气都散了,昨夜黎公子给定过魂,才安生了一宿。」说着掀开了纪凌胸口的被子,
将伤处点给黎子春看。

  黎子春检点过纪凌的伤处,抬起凤目,对着陆寒让微微一笑:「这一路纪凌、
清漩都承你照拂了,你也辛苦了。」

  他说着,玉手一挥,「我要给他作法镇魂,他一身的戾气,一旦散出恐会伤
人,都退开了避一避吧。」

  黎子春都这么说了,众人哪敢不听?一个个蹩到了屋角。

  眼瞅着黎子春下了纱帐,依稀见他扶着纪凌坐正了,双掌在纪凌的胸前比划
了一阵,放出银星点点,撞到纪凌的心口便激出团团紫焰来。

  劈啪声中,白电紫火上下翻飞,小小一顶帐子里有如绽了丛烟花。

  到得后来,那一缕缕紫气飞出纱帐,如条条灵蛇在屋里飞窜,划过椅脚凳背,
便是一道道深口,直若刀劈斧砍的一般。

  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那紫气才渐渐敛住了,可再看房里也没件完好的家俱
了。

  紫气才歇了一阵,帐子里又腾起了股白烟,迷迷蒙蒙,云山雾罩,直把两条
人影都笼没了。

  陆寒江初时有些担忧,渐渐记起宕拓心法里,有一招顶尖的度气延命之术叫
做「云烟渡」。

  依书上所记,使出来便是这个样子,这才知道宗主确实是在救纪凌,不由长
出了一口气。

  东方的天际慢慢透出鱼肚白来,月亮越来越淡,转眼落下了山坳,窗边镇守
的那对雪麒麟也见了倦色,委顿于地下。

  陆寒江跟黎子忌四目相交,俱是忧色。

  两人心里都明白,等这日头一上东山,雷焰派又要来轮强攻了。

  黎子春尚在作法,最是惊动不得,一旦雷焰的人冲破进了气场,交代的怕不
止是纪凌一条性命了。

  两人正犹疑不定,却听帐中的纪凌狂吼了一声,伸起双臂直指空中。

  纱帐里蓦地紫气冲天,激到房梁,喷泉似地散落开来,张成顶穹庐,把一屋
子的人部牢牢罩定在里头。

  陆寒江瞧着头顶,只觉着熟悉,忽然想起,那日纪凌入魔、水牢坍塌之前,
就张过这紫气弯顶,一念至此,说不出的心惊,好像那粱柱、瓦片随时都会往脑
袋上砸将下来。

  不等这杞人忧上多久,「砰」地一声,天便炸了,只是那房梁、瓦砾、窗户,
门板不是往下掉,而是向外飞,眼前一时通明透亮。

  可是陆寒江才觑着一眼青天,四下里便有如点燃了万颗火雷,耳边「砰、砰、
砰」急响不绝,黑烟纷涌、遮天蔽日。

  浓烟的破口里间或探出几截焦木,几块飞砖,一晃眼,又不见了,远远地,
似有人声哀绝……

  待爆响、人声都寂定了,纪凌又叫了一声,「啪」地便倒在了床上,众人头
顶的紫庐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那紫色浅到极致,荏弱如花,说不出的娇媚,清风一吹,款摆一阵,这才袅
袅娜娜地收到了帐中。

  陆寒江回过神来,冲到床前,也不管黎子春会不会动怒,「哗啦」一声揭开
了纱帐,抱过纪凌,便去采他鼻息。

  「他睡着了。」

  陆寒江闻声抬头,正对上一双凤目,黎子春神色淡然。

  「纪凌没事了,可他戾气太胜,我一身的功力都定不住他,散出去了便是大
祸。」他眸光一转,望着外头:「也是这朱仙镇没有造化吧!」

  陆寒江万万没料到,黎子春所说的「大祸」竟是灭镇,

  走出被紫气笼过的咫尺地界,四下俱是断壁残垣,景况比史书上记载的屠城
还要惨烈几分。

  纵然是屠城,总有几栋楼阁可以避过战火,总有一些人可以死里逃生,哪像
眼下,繁华扰攘顷刻间全作了裔粉,房倾屋毁、死尸盈巷,当真是鸡犬不留、寸
草不生。

  陆寒江修炼百年,也会些摄魂夺魄的法术,可这刹那间化市镇为阿鼻地狱的
妖术,还是头一回见识,心头一时疑云堆叠:纪凌到底是何来历?这屠城的把戏
真不是黎子春的本意?!

  日头挪到了中天,纪凌还未醒转。

  黎子春将众人都召到床前,指了昏睡的纪凌道:「此人是个半人半妖的魔物,
眼下他受了重伤,戾气弥敌,一旦他的妖气盖过人性,恐怕还有大祸,唯今之计,
只有将他带回岭中,慢慢替他行正心之法了。」

  黎子春说着,吩咐弟弟变出两驾马车来,自己带了纪凌坐上一驾。

  陆寒江不放心纪凌,也跟了上去。

  黎子春倒不动怒,只说:「你肯照顾纪凌那是最好。」打发黎子忌跟谢氏兄
妹乘上了另一驾马车。

  日暮时分,两驾马车穿出市镇,踏上厂平原。

  陆寒江掀起车帘,朝外望去,大路尽头横着一带树林,幽深繁茂、织烟锁雾,
正是那武泽林,只要穿过这林子,就到了宕拓派的地界了。

  陆寒江不由吁出口气来:「总算一路平安。」

  话音未落,却听「嗖嗖」一阵急响,林中忽地扑出了万道飞矢,如蝗如虻,
直奔面门,唬得陆寒江「唰」地摔下帘拢,大喝一声「小心」,推着纪凌伏倒在
车中。PET

  黎子春到底是一派宗师,毫不慌乱,放出两道白符,嘴里轻轻念了个「定」

  字,一枝枝箭矢霎时定在了空中。

  黎子春施施然卷起了帘拢,冲着密林深处,朗声言道:「都是有门有派的,
背地伤人,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有什么话,还请当面见数。」

  却见一叫髯大汉率了十来个红衣人越林而出,指了黎子春的鼻子喝骂:「妤
个道貌岸然的黎子春!你平我朱仙镇时,倒不说这话了?」

  黎子春闻言微微一笑。

  「你不过是雷焰派的一等子弟,也敢直呼我的名讳?真该打回去重学规矩。」

  那红衣汉子「呸」了一声:「你藏带魔物,为祸暗华天,已犯犯下大忌!乱
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称什么宗主?」说着,大手一挥,左右各拥出一队人
马,

  左边的俱着青衣,是翠微派的门人,右边的俱着白灰,不用说,自是玉门派
的子弟了。

  黎子春见了这架式,轻舒浓眉:「哦,三家联手我便怕了?」

  虬髯汉哈哈大笑:「怕与不怕试过便知!」说着广袖一展,放出一对火雷。

  三派弟子得了号令,四、五十人同时发难,一时间鱼雷滚滚、冷风飕飕,全
照若黎子春招呼了过去。

  黎子春定住心神,漫拈十指,放出一团青光,罩住自身也笼住了马车,把些
个流雷飞火一并弹了开去。

  一连三轮猛攻,都被黎子春轻轻化解,他微拾妙目。

  「就这点功夫吗?好,贫道也该还些礼来。」说着两袖一振,放出两团霜雪,
那雪团擦着地面越滚越大,待到了众人跟前已成了两座雪山,倾覆而下,直把人
压得尸骨无存。

  眼见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

  黎子春淡然一笑:「学艺不精,还敢卖弄。」

  他正得意间,却听身后「轰隆隆」炸开一声巨响,混乱中小汐叫声凄厉:
「子忌!」

  黎子春心悸莫名,猛回头去,但见一群雷焰子弟围住了谢氏兄妹所乘的马车,
猛掷霹雳弹,那马车已被砸烂了半边,烈焰浓烟直冲云天。

  黎子春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懊恼悔恨,却也来不及了,强压住
「咚咚」的心跳,飞身对着雷焰门人扑了过去,掌出如风,将那些人横扫于地下。

  黎子春定住心神,再看车中,不由五内翻腾。

  只见黎子忌伏在谢清漩身上,后心口赫然破了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浸润
了厚厚的毡毯。

  一旁的小汐哭得都快傻了,「他们来偷袭……子忌护住了哥哥……可是……
他……」

  黎子春恍若末闻,颤着双手抱过了弟弟,死命按住他眉心,给他度气镇魂。

  好一会儿,黎子忌才轻轻动了动嘴唇,看那口形依稀是在叫「小漩」,小汐
忙把哥哥推了过去。

  谢清漩捏住了黎子忌的手,十指交叠,心头便是- 酸。

  八年了,黎子忌对他深情厚意、殷殷维护,谢清漩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不
知,如何不懂?

  只是他是君子,他也是君子,谦谦君子,温润似玉、清白如玉,时光荏苒,
匆匆而过,蓦然惊觉,却已走到了尽头。

  谢清漩睫毛微颤,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泪珠滴到黎子忌唇上,那人扬了扬嘴角,薄唇翕动几下,一朵微笑还未绽开,
便已凝固。

  小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黎子春呆在原地,太阳穴「突突」直跳,嗓子眼一阵阵发干,视野模糊成-
片,但他知道,子忌在那里,那骄傲的孩子已沉沉睡去,世间的爱恨情仇,再不
能搅动他的心湖。

  半晌,黎子春看住了谢清漩,「子忌说了什么?」

  谢清漩轻轻合上眼帘,「子忌说,眼泪太苦,他喜欢桂花洒。」

  黎子春仰天长叹。

  谢清漩纳头拜倒,「师父,请您取出我的定魂珠,给子忌安上!」

  黎子春摇了摇头,「定魂珠不是谁都能用的,子忌没这个造化,这也是他的
命。」

  谢清漩伏于地下,肩头直颤。

  黎子忌总说谢清漩不肯欠他东西,可这坛桂花酒谢清漩总是欠下了。欠了,
便无从偿还。
作者: senate    时间: 2010-1-13 16:20

               (18)

  纪凌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窗外是片黑黝黝的树林,- 轮明月白
树哑间洒出些清辉,直照到对面合衣而卧的陆寒江脸上。

  纪凌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胀,仿佛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真烦躁,抬腿踢了踢陆寒江,那家伙哼哈了半天,总算是醒了过来,看
到纪凌瞪着他,一脸的喜出望外:「你醒了?!」

  纪凌嗯了一声:「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陆寒江愣了愣:「你不知道吗?」

  见纪凌摇头,陆寒江便将两天间的变故娓梶道来,纪凌这才把脑中纷纭的断
片,一截截地给接了上去。

  陆寒江说到末了,叹了口气:「黎子春跟谢氏兄妹去埋黎子忌了,留找庄此
守着你。」

  纪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问出- 句:「黎子春怎么忍心把弟弟埋在荒
郊野地?」

  「不是他忍心,这是宕拓派的规矩,宕拓岭是仙家福地,不设坟冢。」

  纪凌冷哼:「什么狗屁规矩!」

  外头响起阵杂沓的脚步声,车帘挑起处,小汐扶着谢清漩上得车来。

  那丫头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见了纪凌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拽了她
哥在壁角里远远地坐下。

  陆寒江不免递过话头,去打圆场:「你们先回来了?宗主呢?」

  小汐气鼓鼓地看着纪凌,连陆寒江也不理,倒是谢清漩接过了话来:「师父
说想一个人陪着子忌。」

  陆寒江点点头,刚要开口,纪凌却抢到了他前头:「谢清漩,我有话跟你说。」

  谢清漩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惊,小汐牢牢地抱住了她哥的胳膊,恨声道:
「别去。」

  谢清漩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去去就来。」

  静夜寂寂,偶有鸟啼,哀伤凄绝,令人心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静静无语,倒也是难得的默契。

  半天,纪凌站定了步子,目光落在谢清漩的手上,「那个扳指是黎子忌的吧?」

  谢清漩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点了点头。

  「这次你倒不怕欠人了?」

  谢清漩淡淡应道:「更重的都欠了,也不差这一样。」

  纪凌长眉一挑,「哦?说得真轻巧。你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情义,
要怎么还呢?」

  「总不劳你费神。」

  纪凌冷笑一声,把谢清漩逼到- 棵树前,轻轻圈进臂弯,「你可答应过我,
是生是死都陪我去的。」

  谢清漩并不推拒,「是,一命换一命,你肯放过小汐,我自然跟你走。」

  纪凌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

  「谢清漩,你还真是可笑,跟谁都想撇清,末了却是跟谁都撇不清。说是不
赊不久,可时至今日,你又背了多少人情债了?

  「你欠我一条命、欠黎子忌一条命,到了黎子春跟前,还是欠条命,你这一
缕孤魂,给了这家给不得那家,莫非还要五马分尸不成!」

  谢清漩微张着嘴唇,半晌轻叹:「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是,我实在可笑,说
到底,谁真能独善其身?可人总有点奢想,我贪的也就是『清白』二字,到头来,
却是不清不白。」言罢垂首,神色间透出- 股倦容。

  纪凌看惯了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貌,难得见他低一回头,新鲜之外,
竟也有些不忍,踌躇许久,慢慢地放开了他的下颔,「你走吧。」

  谢清漩虽是聪明,此时也不免糊涂了,「你说什么?」

  纪凌苦笑:「你带着妹妹走吧,不必陪我。这暗华天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那
帅父也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清白』,便离他远些。」

  「纪凌……」

  纪凌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够后悔了,你别多嘴,好好给我听着。你不是最怕欠人了么,我就给你
个还债的机会,等回到人世,你帮我去看两个人。答应吗?答应了,就点点头。」

  谢清漩老老实实地点下头去。

  纪凌看他这么乖顺:心里一勾,酸酸软软,痛成了一片,把谢清漩摁进了怀
里,贴着他耳朵,低低地道:「我知道,我的事你不爱理,可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就听我一回。」

  纪凌叹了口气,当下把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他说得急了,话头跟下上思绪,
难免支离破碎。

  谢清漩静静听着,等他讲完了,点了点头,「你要我替你祭奠父母,是吗?」

  纪凌抚过他的薄唇,微微一笑,「是。你替我上炷香,告诉他们,我这二十
年虽过得糊涂,却也知道父母之恩,总算是不枉此生。」

  纪凌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枝头那勾白晃晃的银月。

  「不早了,回去吧,你那妹妹怕是闹翻天了。」

  「纪凌。」

  「嗯?舍不得我?」纪凌看着怀里的人,扬了扬眉头。

  谢清漩把手轻轻按上纪凌的心口,淡淡一笑,五指贯力,直插进纪凌的胸膛!

  等谢清漩跟纪凌回到车中,已过了丑时。

  小汐一直没睡,见了她哥,一头扑过去,水灵灵的大眼睛防贼似地瞪住了纪
凌。

  纪凌也不理会,慢慢地爬到车中,拣个角落,抱住胸口,默默坐着,过不多
时便沉沉睡去。

  陆寒江晓得他连日奔波,又受过伤,只当他是累了,也没太在意。

  四人合衣而眠,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晨鸟初啼、霞染林梢。

  陆寒江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还是起迟了,黎子春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已在
打坐了,谢氏兄妹也早醒了,再看纪凌,蜷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陆寒江伸手去推纪凌,谁料那人「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陆寒江吓了一跳,忙去拉他,手才搭到他肩头,纪凌周身颤抖,团作个球般,
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指爪乱扬,根本不容人近得身前。

  见他似入疯魔,陆寒江不禁忧心如焚,连声惊问:「这是怎么了?」

  黎子春想去查看,竟也挨了一下,当下罢了手。

  「魔性上来了,别去动他,睡一阵就好。」说着把手一挥:「小汐、陆寒江,
你们先下车,我有话跟清漩讲。」

  陆寒江满腹狐疑,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带了小汐下车去。

  他深知黎子春戒心极重,也不敢在车边流连,两人一脚深一脚浅,朝密林深
处走去。

  再说车中的黎子春,下好了帘拢,将谢清漩唤到面前,端详了一阵,才悠悠
开了口:「出了这林子就是宕拓岭了,清漩,你不愿意回去吧?也是,这魔尊更
迭,总免不得血雨腥风。我既答应过放你,自然不会反悔。待会儿你就带了小汐
上吧。」

  谢清漩倒是一怔,「师父……」

  「我是一派之主,既在其位,便谋其政,总有许多的不得已。」黎子春说着
长叹一声:「可我也是子忌的哥哥,子忌一辈子就看重你一个,我又怎么忍心将
你拖进这场恶风波?」

  谢清漩闻言摇了摇头,「师父,您的宏愿未偿,我怎么能走?」

  黎子春长眉一挑,「我有什么宏愿了?」

  「英雄莫不爱江山,师父雄韬伟略,岂能困居宕拓一隅?只是……」谢清漩
微微一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明春的魔尊更迭,您谋划得虽好,可玄武王身
子怯弱,未必能胜过那三方的魔王吧?」

  黎子春眯起眼来,望定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父做事向来稳健,事关江山,自然得押一副十拿九稳的牌,玄武王若是
不堪重任,自然得换人坐镇。」

  「荒唐,」黎子春摇头:「别的不说,急切间哪里找得到这个人了?」

  「二十年的运筹帷幄,不算是『急切间』了。子忌曾跟我说过,二十年前玄
武王法力盖世,合该登上魔尊之位,可就在那年冬天,突然来了个异道魔物。

  「此物性情暴戾,功力非常,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一月之内,几乎荡平了
暗华天,最后四派联手,围剿了一月才将那东西打了个灰飞烟灭。

  「可玄武王也身负重伤,这才在春天的魇尊争霸中输给了朱雀王,四派感念
玄武王的厚德,便将封了魔物元神的神壶交由宕拓处置,而宕拓门中能担此重任
的便是您了。

  「清漩妄测:只怕您没有将神壶封印,而是带到了瑞王府,假借纪凌的身子
让那魔王还魂,为了就是二十年后横扫四方、一统天下。」

  「好个玻璃心肝的人儿。」

  黎子春嘴角一勾:「你既看得这么透,又侍如何?」

  谢清漩纳头拜倒:「锦绣河山,都落在那魔物身上,这魔物,便包在我身上
吧。」

  黎子春漫拈长髯:「另立斩君者,总逃不过个骂名。我图的是江山,你图的
又是什么?」

  谢清漩苦笑:「我想明白了:乱世纷扰,哪有什么对错?担不得责骂,也求
不到安生,我只图个兄妹平安。

  再者,也是为了子忌。「谢清漩说着,轻抚指间的白玉扳指:」师父,有什
么吩咐,请尽管明示。「

  黎子春略一沉吟,自袖间抛出个小小的纸包,「陆寒江跟得太紧,总是麻烦。」

  谢清漩点点头,摸索着将纸包纳到了手心。

  车出武泽林,又在峡谷间穿行了一阵,这才到了宕拓岭中。

  纪凌仍是昏沉未醒,时不时口吐呓语,谁靠得近了,他便蹬谁,跟个疯子无
异。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掀开了车帘,看街景解闷,忽见街角
闪过个金字招牌,上书三个大字「清德堂」。

  他心中一动,回头拉了谢清漩道:「唉,那是秦三的药铺。他医术甚好,要
不请他给纪凌看看?」

  这原是句病急乱投医的胡话,谁知谢清漩听了,却点了点头,禀过黎子春,
马车一拐,当真在药铺门前停了下来。

  黎子春说是不想惊动店家,便没下车,单遣了陆寒江和谢清漩进店去延请大
夫。

  二人一踏进店堂,秦三便认出了他们,当下把药材、纹秤全丢了,忙不迭地
迎上前来,一边寒喧,一边直着嗓子,让阿笙端茶送水。

  陆寒江一心挂着纪凌,哪有心思喝茶,拖了老头,要拉他去给纪凌诊脉,却
是被谢清漩拦住了:「主人一片盛情,却之不恭。」说着,摸索着接过了阿笙递
上的茶盅,交到陆寒江手里。

  陆寒江急着要办正事,「咕咚、咕咚」牛饮一番,放下茶碗。

  秦三却抓住了谢清漩的手,一脸忧色,「恩公,你脉象不齐,似有毒物人体
啊!」

  陆寒江刚想插嘴,一张口却觉天旋地转,店堂里霎时黑了下来,隐隐听到秦
三的惊呼,后脑勺一痛,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寒江这一倒便是半个月,等他再醒过来,满院的菊花都落尽了,潇潇秋雨
也只剩了个尾巴。

  秦三告诉陆寒江,谢清漩他们急着回玄武殿,留下些诊金便赶回去了,边说
边嗟叹不已:「你怎么会中毒呢?

  一路上到底吃过什么?「

  陆寒江虽然觉着这事蹊跷,可急切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更不想吓着这慈善
的老者,只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反正活下来了,管他呢!」

  阿笙刚好端了药进来,听到这话,不免白他一眼。

  陆寒江自己的身子不上心,倒很牵记纪凌,一能下地,便急着要回玄武殿去。

  秦三知道留他不住,给他抓了十来帖药带上,又提了笔去写方子,写了两三
遍都撕了,临了叹出口气来:「我还是不放心谢公子,他身上似有奇毒,我也不
敢随意开方子,你见了他,万万请他到我这草堂来走一遭。」

  陆寒江答应了,秦三跟阿笙还不放心,套了家中的牛车,直把他送到玄武殿
外。

  不多时,却见那人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了牛车跟前。

  秦三不免疑惑:「怎么了?」

  陆寒江摇了摇头,「童子们不让我进去,说我私自逃出山门,有违门规,黎
子春已经把我逐出宕拓了。」

  秦三唏嘘一阵,阿笙却将他一把拉上了车来,「如此也好,修什么破道,还
是乖乖帮我家卖药吧!」

  陆寒江万般无奈,只得随着秦三爷孙回了清德堂,一心一意当起了店小二。

  小小药铺,生意清闲,却也最是养人,每日抄抄方子、拨拨算盘,再跟阿笙
斗上几场嘴,也就把时日挨过了。

  树上黄叶凋尽,西风一卷,就来了场薄雪。

  待这雪花由细变密,年关也就近了。

  这日秦三早早地关了铺子,阿笙备下个暖锅,陆寒江烫了壶热酒,三人团团
围坐,刚要举箸,却听外头「咚咚」两声轻响,陆寒江待要去看,却没了动静。

  阿笙心细,侧耳听了听,直推陆寒江。

  「快去看看,有人哭呢!」

  陆寒江只得把门开了一线,却见房檐下真立了条人影,许是站得久了,那人
肩上堆了一层雪花,双手捂住了脸,看身形是个女孩。

  陆寒江也不敢去拉人家,只叫了声:「姑娘。」

  女孩抬起张梨花带雨的睑来,陆寒江不由一惊,这女孩不是别人,竟是小汐。

  陆寒江虽不喜欢这娇纵的丫头,可看她形容凄惨,当下起了几分热阳,一把
将她拖进屋来,连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小汐也不说话,单是抽泣。

  秦三凑过来,问陆寒江:「这位是?」

  「哦,她是谢清漩的妹妹。」

  陆寒江不提谢清漩还好,一提这三个字,小汐哭得更凶,竟是上气不接下气
了,两个男人束手无策。

  多亏有个阿笙在,柔柔地拢定了小汐的肩,将她扶到桌边,一边拍着她的背,
一边斟过杯热酒。

  「妹妹先喝口酒,暖暖身子。我们受过谢公子的恩德,只盼有个报偿的机会,
妹妹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小汐喝过酒,略好了些,望了陆寒江道:「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只记得你
在这个药铺……糊里糊涂,就摸过来了。」说了又哭。

  陆寒江跟她靠得近了,又是在灯下,看她也看得格外分明,只见她左半边的
桃腮红得出奇,细细看去竟是有五条指印,脱口而出:「你给人打了?」

  小汐愣了愣,点点头:「我哥打的。」

  众人俱是一惊,小汐抹了把眼泪。

  「我哥……变了,整天跟那个纪凌混在一处,他们的丑事我都说不出口……
我劝了他几次,他都不理,今天……他居然……居然打我!」

  秦三爷孙不知纪凌跟谢清漩的纠葛,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陆寒江想这两个也不是外人,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阿笙听了默默无言,秦三却蹙起了眉头。

  陆寒江咳嗽一声:「虽说两个男人在一起,是有些奇怪……」

  秦三摆了摆手,「你想岔了,两位恩公是缘是孽,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哪容
老儿置喙?只是你提到的朱仙镇变故委实稀奇,二十年前,我也经过这么一劫。」

  秦三当下便把二十年前魔物作乱的景况说了一遍,言毕深深叹息:「那真是
场浩劫,这东西遇人杀人、遇佛杀佛,真要是魔星出世,只怕暗华门里又是一片
血雨腥风了。」

  陆寒江点了点头,「二十年前我刚好在岭中闭关,听门人说过些,却不知竟
真是如此惨烈,」

  纪凌的事,陆寒江本就觉着蹊跷,再经秦三这么一点,种种悬疑堆到一处,
越想越觉着不安,一拍案板。

  「我总觉着谢清漩有些古怪,怕是要害纪凌!」整理

  却见小汐一双眸子如刀如剑直刺到脸上,陆寒江晓得自己嘴快了,可这说出
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收也没个收法。

  「是纪凌害了我哥哥!」

  小汐这句话陆寒江自然听不过耳。

  「你知道什么?纪凌对你哥,那是挖心掏肺的好,他们怎么混到一处的我不
知道,可谢清漩帮了宗主诓他,总是不对。」

  小汐一扬手,「啪」地把个酒坛子扫到了地下。

  「你又知道什么?你整天窝在深山里修道,你知道那些王孙是怎么横行于世
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欺压百姓的?」

  她越说越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情至急处,忽地一抬玉手,紧紧抓住自己
的前襟,薄唇一咬,「哧」地将衣襟生生撕裂,直把个陆寒江唬得面红耳赤。

  小汐厉声道:「看啊!你看啊!」

  陆寒江为她气势所慑,瞄了一眼,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小汐由颈至胸卧
了一条刀疤,翻皮卷肉、深入肌理。

  小汐恨声喝问:「看到了吧?这就是那班王孙干的好事!」

  小汐低头掩住了衣襟,眼里落下泪来。

  「我哥跟我自幼相依为命,他总说他是孤寡之命,留不住身边的人,怕我有
意外,天天帮我起卦,就连去街上买个脂粉,他都要算过吉凶才放我出门,时间
长了,我便烦。

  「那日我明明见他抽出根凶签,却偷偷换成了吉签,骗他放我出去。谁知就
这- 趟,便遇了混世魔王,那畜生也是个王爷……

  「你说纪凌对我哥好?呸!那种渣子会做什么,我全知道,我经过一遍!…


  我不从,那畜生就砍我,把我活活砍死!「

  她语音凄绝,陆寒江饶是胆大也禁不住一阵哆嗦。

  「你是鬼?」

  「不,」小汐摇头。「我是人,我哥把自己的命度给了我,自己变成了鬼。

  我哥那么善良,他不会害人,只有别人害他的分!都是那个纪凌……把我哥
变成那样!「

  小汐越说越恨,越说越急,终于一头哭倒在阿笙的怀中。

  房门没有掩实,冷风夹了霜雪扑入,撩到脸上,便是阵刺痛。

  这天夜里,清德堂中的灯火通宵未熄,小汐随阿笙去睡了,秦三跟陆寒江两
个却是推杯换盏,聊了一宿。

  次日清晨,阿笙早早起了床,洗漱完了,到外间一看,不觉愣住了,但见店
堂里立着个陌生男子,见了自己还「嘿嘿」直乐。

  阿笙正要喊人,秦三却从柜台后冒出了出来,把条头巾扔给那男子:「扎上!」

  男子依言扎好头巾,再配了身上的短打扮,赫然便是个帮闲模样。

  阿笙看看秦三,又看看他,低呼一声:「你是陆寒江吧!爷爷,你不是说不
再用易容术了么!」

  秦三点点头,「事出非常,寒江得回玄武殿一趟,不易容不行。」

  阿笙满面狐疑,「易过容就可以进玄武殿了?」

  陆寒江冲她眨了眨眼。

  「新年殿里要作法,还要备酒宴,人手不够,便会从外头找些短工,我去给
伙夫打个下手,总还是可以的。」
作者: cta6    时间: 2010-1-15 22:46

               (19)

  陆寒江毕竟在玄武殿里待过六十年,殿里爱找什么人,摸得倒也清楚。

  执事的童子在三十来个帮闲里挑出五人,其中便有他一个。

  进了角门,陆寒江就跟另外四个短工一起,直接下了伙房。

  这天已是腊月廿九,宕拓派讲究的虽是个清修,可年关岁节也总要排下酒席,
好好热闹一场。

  厨房里的活计便格外地重,厨子们忙得恨不能手足并用了,陆寒江他们更是
被支使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乱转。

  陆寒江手里忙活着,心中暗暗叫苦。

  他跑这趟可是想看纪凌的,若是给拘死在灶前,能看到的,大概只有纪凌的
午饭了。

  正焦躁间,他却听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怎么回事?这黄河鲤太腥了,王爷
不肯用。」

  陆寒江偷眼望去,那叉着双手的童子可不是碧桃么。

  厨子忙得狠了,恨碧桃添乱,存心怠慢。

  「你不是会法术么?照着你主子的口味变来就是!哦?对了,你被夺了法术?
那就太平些吧。」

  另个厨子见碧桃脸色不善,忙陪过笑去,「我们马上重做,您先请回,待会
儿好了,我打发人给王爷送去便是。」

  碧桃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那厨子等他走远了,才埋怨旁边的人:「你何苦得罪他?他那主子好不骄横,
又有宗主护着,哪里是你我吃罪得起的。」

  陆寒江蹩到这厨子身后,一见他把黄河鲤装盘,便晃到他跟前,果然那厨子
指了他道:「你,把鱼给王爷送去。沿着长廊一直走,到了第一个院子右拐,然
后……唉……这人呢?我还没说完呢!」

  陆寒江端了鱼一通急行,转眼间就到了纪凌住的偏殿。

  陆寒江叩了叩门,碧桃挑起棉帘,把他让了进去,桌边坐了个人,正是纪凌。

  陆寒江心中一阵狂喜,把鱼搁到桌亡,四下张望,确知这屋里除了碧桃,纪
凌再没了别人,当下「噌」地扯去了面具,对着纪凌笑道:「纪凌,你看我是谁?」

  纪凌慢慢地拾起头来,陆寒江跟他对上了眼,心中不觉一凉,但见那人而寒
如冰,黑漆漆的定定瞪了人,诡异莫名。

  陆寒江冲他笑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陆寒江啊!」

  话音未落,纪凌猛地窜起身来,掌出如风,冲着陆寒江的胸口直拍而来。陆
寒江拧身去躲,却还是慢了一步,肩膀给他掌风一扫,当下便没了知觉。

  陆寒江又惊又怒,边退边嚷:「纪凌,你糊涂了?我是陆寒江!」

  纪凌却似聋了一般,右手一推,爆出团紫电,朝着陆寒江面门就过来了。

  陆寒江呆在原地,碧桃看不过,拽了他便跑,好在纪凌并不追赶,两人在长
廊上狂奔一气,好半天才站定了身子。

  碧桃喘息未定,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吧!他已经不是过去
的纪凌了,除了谢清漩,他谁都不认得,简直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怔地问:「怎么会这样?」

  碧桃叹了口气:「刚回来的时候只是昏睡,偶尔醒了还像个人样。可后来宗
主着他跟谢清漩练功,练着、练着,就变了这样。」

  陆寒江攥住围栏,「喀」地一声,把个朱漆栏杆捏成了两截。

  「谢清漩!」

  别过碧桃,陆寒江往东一气疾行。

  他自知没了面具挡脸,若是撞上个熟人,怕是得坏事,故此低了头,专拣僻
静处走。

  好在风雪漫天、奇寒彻骨,门人人都躲在屋里烤火。

  长廊上不见人迹,陆寒江得了这天时之佑,顺顺当当地摸进了黎子春的别院,
闪转腾挪,蹩到了谢清漩房前。

  才到窗下,扑鼻便来了股药香,屋里有人猛咳。

  陆寒江拿舌尖点破了窗户纸,朝内一望,但见谢清漩坐在桌边,秀眉紧蹙,
拿袖子捂住了嘴。

  紫柯端着个瓷碗,跪在他脚下,眼里含了热泪,「公子,有病总得治,何苦
瞒着人呢?这是我偷偷煎的药,你就喝了吧。」

  谢清漩叹了口气,接过药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推开碗盏,低低道:
「把门窗都打开。」

  紫柯愣了愣:「为什么?那该多冷啊!您怎么受得起这风寒?」眉头一皱,
回过味来:「您是怕人闻到屋里的药味?」

  谢清漩肩头微颤,不及遮挡,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唬得紫柯「哇」地哭开了。

  「公子,您到底怎么了?不行,我得去请宗主。」

  「紫柯,」谢清漩面白如纸,却也沉定似水:「我早说过,不要烦劳宗主。」

  「可是……」紫柯一咬牙,「公子,我真不懂了,您到底有什么隐衷?」

  却听「咔吧」一声,窗户被人从外头拍开了,紫柯急回头看,有人「腾」地
跃进了窗来。

  紫柯看他服色,知道不是玄武弟子,当下举了拂尘,直扫过去。

  谁知那人右臂一抬,便将紫柯的拂尘隔了开去,出招收势,尽得宕拓真传。

  紫柯定住心神,细细打量来人,这才「哦」了一声,「你是陆寒江!你来做
什么?」

  陆寒江指了谢清漩道:「你刚才问他的话,我也想问他一遍?谢清漩,你捣
的究竟是什么鬼?」

  谢清漩淡淡应道:「明知有鬼,你还敢撞上门来?」

  陆寒江浓眉竖。

  「你把纪凌害成那样,我恨不能一掌劈了你!可秦三总说你仁心柔怀,要我
万万信你一回。谢清漩,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明白,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紫柯见他横眉立目,好不凶强,恐他伤了谢清漩,持了拂尘,拦在谢清漩身
前:「玄武殿内岂容你撒野?你要伤了公子,插翅都别想逃出生天!」

  谢清漩凝神谛听,忽而微笑,「陆寒江,你回头去看。」

  陆寒江冷哼:「我才不会上当!」话音未落,颈间一凉,顿时软倒在地,再
没了知觉。

  「紫柯,你的眼睛还没清漩的耳朵灵啊!」随着一声笑语,一道人影随纷扬
的雪粒轻悠悠落进窗前。

  但见此人面似润玉,眼如丹凤、火袂翩跣、墨髯飘摆,说不出的神仙风骨,
正是这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黎子春走到陆寒江跟前,拿足尖勾过他的脸一瞧:「原来是他。」摇摇头道:
「清漩,你送佛可送得不够干净,也罢,今日我再来送他一程。」说着,玉指轻
拈,便要朝陆寒江的额头点去。

  「师父,」谢清漩唤住他:「今天可是大日子,不宜冲了瑞气,这人留了,
明天弟子亲手送吧!」

  黎子春静静望着谢清漩,半晌点头:「也好。清漩,你脸色不好?病了吗?」

  提鼻子一闻:「一屋子药味。」

  紫柯的面色一僵。

  倒是谢清漩淡然笑了,接过口来,「一点小伤,拖得久了,就有些麻烦,紫
柯替我煎了些药,喝过以后好多了。」

  黎子春点点头,也没多问,单指了陆寒江,吩咐紫柯:「先请他去土牢中住
一宿。」说着朝门边走去。

  紫柯忙赶上去帮他挑帘、开门。

  黎子春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回过脸来,又补了一句:「清漩,今儿的晚宴
可别来迟了,记得把纪凌一并带来。」

  黎子春出了门,却见茫茫风雪里走来两个人。

  当先那人正是纪凌,他披了件鬃貂大氅,迎着漫天的雪片,昂首阔步而来,
举止虽是傲然,眼光却有些发直,看到黎子春也全似没见着一般,转眼间到了门
前,擦着黎子春的肩膀进了屋去。

  随行的碧桃对着黎子春躬身施礼:「宗主,王爷又犯胡涂了,吃过饭就往外
冲,我只好一路跟来。」

  黎子春闻言微笑,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房里一片桌倒椅塌的乱响,夹着紫
柯的哀告:「王爷!你放过公子吧,他身子不好。」

  黎子春隔着棉帘咳了一声:「紫柯,你出来!」

  还不多时,紫柯灰着个脸,乖乖地走了出六,不及掩门,屋里便泄出床棂摇
曳之声。

  紫柯双肩一抖,落下两行清泪,蹦到黎子春跟前:「宗主,你救救公子吧!
王爷这样……会害死他的……公子体弱……受不住的……」

  黎子春嘴角轻扬,似笑不笑。

  「小孩子家懂些什么?随我回去玄武殿去。」说着玉手一挥,领碧桃、紫柯
出了月洞门,转过朱阁长廊,向正殿行去。

  走了一半,他忽地停下了步子:「倒把凌寒红忘在清漩屋子里了……」

  紫柯迎上去问,「要不我回去看看?」

  黎子春凤目微抬,「你是想去坏纪凌的记吧?」

  见紫柯涨红了脸,黎子春轻叹:「清漩是何等聪明、知进识退的人,他做什
么,自己心里清楚,轮不着你去替他担心受怕。」

  「紫柯,这忠心是好的,可也分对谁、用在哪儿,你须记得,你可是我座下
的童子,就算要愚忠,也不该忠到旁人身上。」

  一袭话说得紫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粉唇都快咬破了,低了头不敢作声。

  黎子春见势收住话头:「不说了,我们走吧,也别管陆寒江了,清漩自会安
顿他的。」

  三人一时无语,顶着鹅毛大雪,行不多时,便到了玄武殿前。

  黎子春站定了身子,仰视着巍巍殿阁,长叹了一声。

  碧桃、紫柯不知就里,也不敢问,跟着他默默地凝视宝殿。

  此刻已过了申时,天色渐昏,四下里云暗雪明,一派清冷。

  玄武殿高踞独立,纤柱秀廊全湮没在暮色里头,单留个黑沉沉的剪影,衬得
连天的莹冰玉雪,端正肃穆之外,更透出股森森寒意。

  紫柯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楞神的功夫,黎子春已带着碧桃踏上了台阶。

  紫柯面赶上二人,一面骂自己没用,这玄武殿他也是常来的,怎么今日倒起
了怯意呢?

  可想是这么想,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及至进了内殿,立在煌煌灯烛下也
难安心。

  因是年节,玄武王的寝宫里新铺了朱红毡毯,几案上摆着黄澄澄的佛手,又
供了五色银柳,清雅的屋子平添了几分世俗的暖意。

  黎子春一进屋就笑开了,「好喜气啊!」

  乌玉珠帘后,玄武王拥了床锦被,正靠在绣榻上看书,见他来了,搁下了书
卷,眼光扫到他背后的碧桃、紫柯,秀眉微扬,「纪凌和谢清漩也来了吗?晚宴
还早呢!」

  黎子春摇头。

  「不到开席,他们不会来。碧桃、紫柯是过来帮忙的,你这里不缺人,可既
然要筹备晚宴,多两个人也总是好的。」说者将童子们都打发了,偌大的寝宫里
只剩下他和玄武王二个。

  黎子春走近锦榻,轻挑珠帘,望着玄武王笑道:「不单屋子添了喜气,人也
添了丽色。」

  玄武王用书盖住了脸,「不过是应个景,再是新春热闹,几百遍过下来,早
没意思了。」

  黎子春在榻上坐定了,拿开那卷书,一双凤目牢牢锁在他脸上,「只要是好
景象,我总看不厌。」

  玄武王抬起眼帘,明若秋水的眸子也对住了他。黎子春又靠近了些,玄武王
往后一倒,后背贴上了绣枕,却是退无可退了。

  黎子春伸出手来,抚上他的朱唇,凑近去,低低唤了声:「霜。」

  玄武王吐出口气来,合上眼皮,渐渐软倒在锦榻之间。

  黎子春的手指沿着他的唇划下去,由颔及颈,最后停在了襟口。

  烛火下,玄武王的眼睫微颤,黎子春仿佛给火烫着了,蓦地撤回手来,坐正
了身子。

  玄武王睁开眼,静静看住他,半天叹出口气,推开锦被,盘腿坐下,把棋盘
拿过来,陪我下棋。「

  棋子在盘面上错落成一幅图画,局外人看去,不过是片黑白杂陈。

  局中人却步步心惊,起手落子间,攻城掠地,生死逆转,九十九路的棋盘,
便是壮阔的河山。

  半局过后,黎子春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玄武王落子如飞,他却时不时拈子沉
吟,又过了一刻,干脆掷子于案,「今日我才知道,我这百十年来,竟都是在班
门弄斧。霜,你是真人不露相。」

  玄武王淡然一笑,将盘面上的棋子一颗颗纳还盒中。

  「难得你哄了我这么久,其实呢……下棋本是为了消愁解闷,打发时日,没
必要为了一局的输赢,去耗心费力,争强使力。别说是棋了,便是真山真水的婀
娜江河,也不过一刻的快活。

  黎子春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这话里可还有话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玄武王抬起眼廉,跟他四目相对。

  「过了新春便是魔尊对决,我可以输,也可以赢,万里江山,对我来说只是
鸡肋。可你若要它,我也可以助你坐上个二十载。」

  黎子春哈哈大笑:「下一个二十载呢?你我再退到这空山幽谷,对局品茗,
柔看花落花开?」

  玄武王淡挑长眉,「坐禅修道,图的不就是个神仙日子?」

  「江山如画,运筹帷幄,不也是快事一椿?」

  玄武将黎子春的话头冷冷截住:「江山虽好,权谋却最是肮脏,我看不出执
掌社稷有什么快活?」

  这话一出,黎子春也是一惊,再看玄武王那对眸子冷若寒星,心头一动,霎
时通明。

  「你就从没要过江山,二十年前,你也是存心输掉了魔尊之位?」

  玄武王将棋盒一推,「是。」

  「呵呵,呵呵。」

  黎子春连笑两声,「我苦心经营了百十年,你却暗中推挡了百十年,你我同
舟却不共济啊!霜,这江山会咬手吗?你竟如此惧它?」

  玄武王挽住珠帘,墨玉雪肤、两相交映,无比分明。

  「你不明白吗?」

  他吐气如兰,淡若止水的眼眉里透出点媚色,如雪中绽出朵红梅,姿情色艳,
于不经意间夺人心魄。

  黎子春也是一阵恍惚,忙定住了心神。

  玄武王长叹一声:「还没拿到江山,已经不明白了,你要有了江山,眼中还
会有霜吗?」

  他说着拥过锦被,畏寒似地裹住了自己:「世事最是说破不得,一旦说破,
全没了意思。」

  「你那点心思,我哪里不知道了。你何尝真看重过我这个人。你尊的、哄的、
宠的,不过是玄武王。可这星点暖意,我也舍不得放,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蓄
得一刻是一刻。」

  说者玄武王淡淡笑了,烛火跳荡,将他的笑容煽得凄楚,「你拿个情字拘我,
本是为了江山,万万料不到,我会跟江山争宠吧!」

  黎子春闻言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

  玄武王一把攥了他的胳膊,「你要江山,我便给你江山。」

  黎子春「啪」地挥开他的手:「你疯了!」

  「是!」

  玄武王双手抓住珠帘猛地一扯,墨玉乌珠登时滚了一地。

  「我疯了!我我养痈为患二十年,早就疯了!当初我把封了魔物的神壶交给
你,可不是疯了吗?容下路数不明的谢清漩、纪凌,可不是疯了吗?」

  黎子春脸上阴暗不定,「你赶谢清漩下山,又把纪凌打入水牢,就是想坏我
的事?」

  「是,可笑我抱了万分之一的希冀,一次次地给你留了余地,期盼你回头,
你却是越行越远。」

  「子春,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收不收手?你若肯收手,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江山,我也给你江山,你若不肯收手……」

  「不肯收手又如何?」黎子春凤目一扬,「霜,我也是堂堂一派的宗主,你
真当我事事都要仰你鼻息吗?我希罕的可不是二十年的河山,也不要四方割据,
我要的是千秋万代的江山一统!」

  说话间,他「啪、啪、啪」连击三掌,殿外涌进百十来个执剑持刀的弟子,
将锦榻团团围定。

  黎子春指了那些弟子对玄武王道:「玄武派上上下下,已达成共识,废旧立
新,就在今夜!」

  玄武王凝视着那些霜刀雪剑,黯然神伤,「子春,你好……竟做到了这一步。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回不回头?「

  「都做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回头。」

  黎子春眼波转柔,「霜,我不会为难你……总会给你个干净的了断。」

  玄武王定定望着他,半晌咬住了薄唇,右手一扬。

  黎子春只当他要出招,退了一步,做个守势,冷不防背后架过几柄钢刀,直
搁在了他颈间。

  他再看殿中的弟子,将玄武王牢牢护定了,尖刀利剑都指了过来,一个个对
着自己怒目相向。

  玄武王步下锦榻,走到黎子春跟前,「我也对设局,子春,你不该逼我。」

  「我真是小看你了。」

  黎子春虽是钢刀架颈,神色却也怡然,逼宫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清漩一个
人在筹措,莫非他向你倒戈了?

  玄武王微微颔首,「是,你们重返宕拓的那夜,他就来见过我了。」

  黎子春仰天大笑,「谢清漩,你就这么不负子忌的?还躲着干什么?快出来
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传出三人,正是谢清漩、纪凌和陆寒江。

  谢清漩听到黎子春唤他,便要上前,却被纪凌一把拖住,「这人已是阶下囚,
理他作甚?」

  谢清漩摇了摇头,还未开口,黎子春又笑了起来,「王爷,没想到你装疯卖
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摸索着到了黎子春的面前,取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板指,
双手奉上:「我有负子忌,这总是我的不是。」

  黎子春接过板指,冷笑道:「你欺师灭祖,不算负我吗?」

  「仁字为师、义字为祖,清漩自问,所作所为不负仁义,何来欺师灭祖?」

  高烧的红烛下,他容色清正,眸子虽是空蒙,直直的对了人,却也一派坦荡。

  黎子春审视着他,老半天叹出口气来:「清漩,子忌为了你连命去丢了,竟
抵不过一个为非作歹的纪凌?」

  谢清漩垂下眼帘,「魔物一出,暗华门里免不了血流成河,而我,看不得生
灵涂炭。」

  「你倒是心怀天下了?」

  谢清漩自然不会接口,黎子春也不追逼,换了话问:「你会反戈,我也不是
没想到过。只是有一条,我委实想不明白,我在朱仙镇上已给纪凌吞吃下人性的
蛊虫,他怎么会不入魔呢?」

  纪凌听谢清漩跟他温言软语,一问一答,早就有气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
冲上前来对黎子春喝骂:「好你个老匹夫!他就是为了替我取胸口的那只虫,才
会邪气入体,才会病成这样!」

  黎子春闻言大笑,「果然情深义重,可王爷你别忘了,他的病根却是你踢出
来的,你又比我好了几分?」

  转过脸来,他盯紧了谢清漩,「谢清漩,你是个知天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
命捏在谁手里?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谢清漩微合眼帘,「福薄命蹇,没什么好算的。」

  「你是自知大限吧!」黎子春说着,双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转,平地登时卷
起股罡风。

  纪凌恐黎子春要伤谢清漩,扑了过去,用身子把谢清漩紧紧地护定了。

  但听耳旁「呛啷啷」一阵乱响,狂风暂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们一
个个白刃脱手、跌倒在地。

  玄武王静立原地,望着露台方向。

  纪凌爬起来一看,原来黎子春并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夜色沉深,云
暗风急,那人长身玉立,衣袂当风,似仙似魔,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但忌于黎子春的法力,均不敢上前。

  纪凌不畏凶险,正想往外冲去,却见玄武王已越众而出,站到了黎子春对面。

  「你引魔篡位的事,不日便会传遍暗华天,这暗华门中再不会有你的容身地,
跑到哪里,都是杀声一片。留在岭中,倒还有条生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赶尽
杀绝。」

  黎子春冲着他微微一笑,「这分厚意我心领了,只是,霜,未到终局,请看
我再落一子。」

  说着一抬手,指住了谢清漩,「你这个人,心冷似铁,子忌待你一腔赤忱,
也没换到一分情爱。我岂会真信了你的死心榻地?你不是最喜不赊不欠的么?今
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

  纪凌虽是不明就里,可听了这话,也犹自心惊。

  纪凌拽过谢清漩,想将他藏到自己身后,却听「嗖」的一声急响,眼前划过
道青辉,莹若明星、灿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

  纪凌的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

  只见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轻轻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原来是颗琉
璃般通透的夜明珠。

  纪凌痴痴望了那珠子后,只觉热血上涌,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周遭的人影,声响都模糊了,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亮得可心可意,
照得人目眩神迷。

  好半天纪凌才觉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心里厌烦,伸手去推那人,推倒
是推开了,脸上却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

  纪凌不由闭了下眼,这才听到陆寒江冲着自己大吼:「快看谢清漩!」

  纪凌迷迷糊糊低头一瞧,却见谢清漩倒在地下,额头破了个洞,鲜血汨汨地
朝外直涌,脸上已没了人色。

  纪凌茫然地望着地下的谢清漩,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算得上好看,却又是
那么陌生。

  纪凌依稀记起他和他的一些纠葛,自己跟他有过肌肤之亲,伤害过他,也喜
欢过他,可是,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

  喜怒忧惧,混杂成一片,遥远而隔膜,心里空落落的,纪凌蹙起了眉尖。

  陆寒江抱起谢清漩,递到纪凌面前。

  纪凌木然地将人接了过来。

  紫柯扑上前来,探过谢清漩的鼻息,哭得泣不成声。

  纪凌依葫芦画瓢,也到谢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指底一片冷寂,再没有一丝
热气。

  纪凌渐渐明白过六,怀里的这缕幽魂,徘徊世间,辗转五载,今朝终究没有
逃过,烟消云散。

  「纪凌!」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纪凌循声抬头,正对上黎子春的眼睛,可他的目光
只在黎子春脸上滑了一下,便胶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头。

  陆寒江看纪凌这副痴样,猜着那珠子有些玄机,放声喝道:「黎子春,你作
的什么妖法?」

  黎子春冷哼一声,「我不过收回颗定魂珠罢了。」

  陆寒江闻言更急了,直推纪凌,「快把珠子夺回来,抢回来谢清漩就有救了!」

  纪凌却似充耳不闻,望定了那珠子,脸上渐渐泛出些迷离的喜色。

  「别枉费心机了,定魂珠取出来,就再塞不回去了。」黎子春说着哈哈大笑。

  「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谢清漩吗?他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二十年前魔
王被缚,元神给炼成了两份,一份植入紫藤花种,另一份硬在这颗宝珠里头,这
两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离伯,伯不离仲,」

  「纪凌贪的只是神珠,那谢清漩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拿掉了香饵,
纪凌根本不会看他一眼!」黎子春说着轻轻扬手,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翻飞
流转,艳色潋潋。

  黎子春压低嗓音,似惑如劝:「纪凌,来,吞了这珠子,从此你要什么有什
么,再不会求而不得!」

  纪凌眼色痴迷,正想扔了尸首,去取定魂珠。

  玄武王飞身上前,食中二指一并,直点他眉心,断然喝道:「别去!吞了定
魂珠,你就会入魔!」

  说者玄武王推了纪凌的脸,逼他直视怀里的谢清漩,「这人因你获罪,负故
友、绝亲缘,废了一身清白,为了不让你入魔,把性命都交代了!你好好看着他!

  他叫谢清漩!喜欢的不是那个珠子!是这个人!「

  纪凌轻轻念了声「谢清漩」。

  玄武王点点头,攥了他的手,带他去抚谢清漩的脸颊,「是,他叫谢清漩,
这就是他……」

  「好凉……」

  纪凌抚过谢清漩苍白的嘴唇。

  「跟昨晚的一样软,可那时……是暖的……」

  纪凌说着,双手捧定了谢清漩的脸,喃喃低语:「他很少笑,可笑起来很好
看……他说他的心不给人,可他一直陪着我……」

  玄武王深深叹息:「你明白就好。」

  「啊!」

  陆寒江忽地惊呼一声,指住了谢清漩。

  玄武王定睛一看,不过是片刻之间,谢清漩润泽如玉的肌肤已出现点点灰斑。

  谢清漩原是具莹台朽骨,没了定魂珠的庇佑,烂得极快,转眼间肌糜肉腐,
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纪凌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

  夜色里,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骇人。

  纪凌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紧紧抱着,嘴里不停念着谢清漩的名字,可
谁想那枯骨竟是极脆的,寒风一吹都作了齑粉,四散纷飞。

  到头来,他要留他一根骨头居然都那么难!

  陆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众人喝问:「谁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

  也不等众人答应,足尖一点,掌出如风,奔着黎子春就去了。

  陆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原是不够看的,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气
势夺人,倒也跟黎子春拆了两招。

  两招过后,便听身后扰扰攘攘,一班子弟全冲了上来,当先一个竟是紫柯。

  陆寒江心头一热,更是泼出了性命,跟黎子春相搏。

  可法术这东西,比的是道行,不是力气,他们人再多,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
十指,符飞如雪,转眼间就显出了颓势。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见任空里爆出两团紫云,激得黎子春周身一震。

  陆寒江回头看去,那踩了紫树,横眉立目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黎子春见纪凌杀来,不惊不怒,反绽出了一脸笑意,「世人都爱层皮囊,可
那东西最不长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红颜便作了白骨,爱欲虽是浓腻,可
人心迂回叵测,情路步步惊心。」

  「只有这种东西……」

  黎子春说着,托出那颗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离不弃,你做魔
王,我坐江山,在这暗华天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好?」

  纪凌望着定魂珠,眼波面柔,嘴角勾出缕痴笑。

  黎子春见他入了迷障,知道是时候了,轻轻抛过明珠。

  纪凌一抬手,接了过来。

  陆寒江、玄武王连声急唤,纪凌却置若网闻,握着明珠,径自走到了黎子春
面前。

  黎子春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纪凌点了点头,张开嘴来,却见他齿间咬着截白骨。

  黎子春的脸色顿时一僵,强作镇定,温言相劝:「把骨头吐掉。」

  纪凌摇头:「我要他看着。」

  说着,五指一并,拧紧了定魂珠:「这是魔物的另一半元神,我若吞了,两
半元神合体,魔王出世。可是……

  这珠子若是碎了呢?「

  黎子春眼光一凌,飞身要抢那珠子,纪凌不但不避,反追了上去,手肘一勾,
将黎子春牢牢扣住,贴在他耳旁低低问道:「珠子碎了,你我便会同归于尽吧?」

  黎子春急呼:「你会魂飞魄散!」

  纪凌微笑,「如此甚好。」

  随着「喀嚓」一声脆响,纪凌闭上了双眼,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他果然陪
着自己,一路陪到了底。

  露台上空蓦地绽出团紫焰,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莲,刹那间吞没了二人,暗夜
里火光激荡,直冲九霄。

  众人惊魂未定,平里却起了阵狂风。

  凛冽的寒风挟着偌大的雪片直扑露台,「嗖」地一声,将谢清漩的骨粉卷上
半空,混入了漫天烟尘。

  次年早春,宕拓岭中雪融冰消,万物复苏。

  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两枝新芽。

  袄时两抹嫩绿混于杂草间,毫不起眼,及后得了细雨的滋润,两株小树日益
茁壮,枝干盘绕,藤蔓纠结,宛如一对交抱人儿。

  到了暮春,翠叶柔芽间绽出朵朵娇蕊来。

  和风过处,紫英坠落,前生后世、新仇旧怨,到了此时,纷纷飘零,都铺作
了一地锦绣。

  淡淡的花香引来几只粉蝶,绕着同株相依相偎的藤树,翻飞翩跃,惹春光无
限……

                【完】
作者: niecaixia    时间: 2010-2-9 19:26

             番外篇 紫藤春华

  一百年后。

  京郊十里铺。

  北风劲吹,细雪沥沥,街道两旁的廊檐下挂满了冰凌,衬了一串串尖头红椒,
煞是好看。

  但听一阵銮铃轻响,两匹骏马一先一后飞奔而来。

  当先那人着一袭描金盘云的长袍,腰板笔挺,容色如玉,眉目间透着股傲气,
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个名门公子,后头跟着的显然是个小厮。

  小厮一边打马,一边叫喊:「小王爷、小祖宗,大年三十的,您这一大早的
要去哪儿啊?快回去吧!府里摆了酒席,要大团圆的,待会老王爷发现你溜出来
了,回去我挨板子不算,您也是要挨训的呀!」

  那王爷「吁」地一声勒住马,将眉毛一横,「怕回去吃板子?好啊!我现在
就给你一顿鞭子。」

  小厮双手抱拳,连连告饶,「小祖宗,我怕了你,板子、鞭子你叫我吃什么
我就吃什么,这总行了吧!可这大雪连天的,你究竟要去哪里?总得给我个明白
吧。」

  王爷听他这么说,倒笑了,「我昨晚做了个梦,在京郊十里铺遇了个故人。」

  小厮不由跌足长叹,「我的爷,你竟为个梦找人来了,可这故人究竟是谁?」

  王爷白了他一眼,「都说是梦了,哪里知道是谁?只觉得是个故人。」

  两人沿着石板街跑了三遍,也没瞅着半个故人。

  一街的冰凌渐渐化了雪水,眼看着过了巳时。

  小厮想到家里那顿板子,脸越拉越长。

  他再看王爷,却仍是兴致勃勃,不禁暗自叫苦,他深知这小王爷最是个不听
劝解的,只得挖空了心思,想着如何哄他回府才好。

  小厮抬眼间,见那街角摆了个小小的卦摊,眼珠一转,向主子献计,「王爷,
那边有个算卦的,不如找他解个梦,总强过我俩顶风冒雪地乱转。」

  这小王爷也是个贪玩好乐的,听了这点,便朝街角望去。

  但见那卦摊极小,窄桌边坐了个瞽目的先生,年纪很轻,不像是个得道的高
人。他长得却极是俊秀,一张脸清雅出尘,让人禁不住想去亲近。

  小王爷当下便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到了摊前,王爷把梦说了一遍,又问:「这梦能应验吗?那人是谁?」

  先生点头,「您今日便会遇着他,只是这故人不是你今生所识,碰是碰得上
的,只是未必能够相认。」

  王爷听了,把长眉一轩,「相逢不相识?这遇到跟遇不到,还有什么分别?」

  先生淡然微笑,「能遇能识是缘分,能遇不能识也是机缘,缘深缘浅,总须
顺其自然。」

  小王爷被他缘来缘去一顿说得头晕脑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先生话说得虽然玄虚,容貌却甚是清丽,叫人观之忘忧。小王爷一双眼睛
直勾勾盯住了人家,竟是错不开了,好在那先生看不见,两下里倒也免了尴尬。

  先生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您还想问些什么?」

  王爷楞了楞,张了口,却问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异日我再来找你,你认
不认我呢?」

  小厮在一旁猛咳,暗想:我家王爷虽是荒唐,可也不见得喜好男色,怎么当
街调弄起个瞎眼先生来了?

  那先生微微错愕,转眼间却已定下心神,淡淡一笑,「衣食父母怎会不认?」

  小王爷听了这话,道个「好」字。

  他拂衣而起,扔下锭银子,带着小厮离了卦摊。

  主仆二人上得马去,甩动长鞭,原路折返。

  两匹马脚力甚好,转眼间便离了十里铺,转进了内城。

  京畿之地,历来繁华,时值新春,熙攘热闹更胜往日。长街两旁,小摊小贩
小溜排开,花炮、面人、糖葫芦,红红绿绿,迷了人眼。

  小厮一心想着早些回去,哪有功夫去看热闹。

  他急催骏马,跑了一程,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不见了王爷,可把他给吓
得虽是寒冬腊月,也惊出了一身的汗。

  他赶忙跳下马来,沿着来路细细寻去,好半天才在个花炮摊前,找到了施施
然牵着骏马的王爷。

  小厮拉过主子,低声怨道:「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叫我好找。这里人多眼
杂的,万一您有个闪失,我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老王爷砍啊!」

  王爷也不理他,点着摊上的花炮道:「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我都要了。」

  摊主遇了大主顾,自是欢喜。他接过银子,将花炮扎成小山般的一堆,交到
小厮手里。

  小厮边把东西搁到马背上,边撅嘴嘟嚷,「小祖宗,您买这些干嘛?府里要
多少有多少,您想看什么花样的,吩咐小的们替您放就是了。」

  王爷哈哈一笑,转身又进了街边的万福楼。

  这万福楼是京中第一大酒家,京帮菜肴、陈酿美酒,名满天下,不独酒好菜
好、店中小二更是练就了双火眼金睛,最会看人下菜,见那王爷衣着华美、气宇
轩昂,忙不迭地招呼过来:「这位爷,请到楼上雅座。」

  小厮牵了两匹马,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

  「我的爷,您又要干嘛?」

  话音未落,已有小二堆了笑上前,接过缰绳,「马我帮您牵到后头去吧。」

  小厮一着急,脸都红了,「小祖宗,府里摆下酒宴,就等着您回去呢!您怎
么上这儿来吃饭了?转过两条街就可到家了……」

  王爷微微颔首,吩咐小二:「我们不在这儿吃饭,你拣好酒好菜,装个几个
食屉,我们带了走。」

  小二将主仆二人引至坐上,奉上佳茗。

  不多时,三个描金攒花的食屉摆上了桌面。

  小厮急着回去,真想提了食屉便走,再看王爷却是一脸悠闲,托着个瓷盏,
若有所思。

  「你瞧那先生,可觉得面善?」

  「哪个先生?」

  小厮想了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算卦的那个?不觉得呀,没见过吧。」

  王爷蹙了眉尖,「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一般,可是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那就回了府,慢慢想吧!」

  见王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厮急了,「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测字先生,您
想那么多干嘛?他总不会是您前世里的故人吧?」

  王爷一扬眉,精光湛然的眸光直扫过来,小厮被他看得一抖:「我胡说呢,
您别往心里去。」

  王爷搁下茶盏,往外便走。

  小厮见他肯回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提了食屉追上主子。

  及至两人翻身上马,小厮才觉出异样,「您往哪去?王府在那边,这是出城
的路!」

  「我们去十里铺。」王爷说着,嘴角一勾,轻轻笑了,「既然他说会认我,
那我就让他再让一回!」

  等主仆二人再回到十里铺,已是正午时分。

  细雪初歇、云淡风轻。

  一轮赤日拨云而出,照在两人身上,竟有几分春意。

  转过街角,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测字摊,那先生看来倒也悠然,双手拢在袖子
里,半合着秀目,似睡非睡。

  王爷远远地便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小厮,背着手踱到卦摊跟前,轻咳了一声。

  先生闻声,抬起眼帘,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了王爷,「您又来寻故人了?」

  明知他看不见,王爷脸上还是一热,一撩袍子,在摊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您是贵人,吐息敛气不同寻常。我虽眼盲,心还不盲。」先生说着,微微
笑了。

  望着那人恬淡的笑颜,王爷胸中一阵翻腾。

  耳边这话,眼前这人,似是相识,又如陌路。

  心头层层叠叠,俱是前尘旧事,可细细分辨,却都是些浮光掠影,抓不拢,
团不住,理不清,更道不明。

  半晌,王爷长叹一声:「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了,可我相信

  你我不是初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先生吟罢,长眉一挑,「我倒觉得,与其相识,不如初见。」

  王爷怔了怔,转而大笑:

  「好个『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爷手一挥,吩咐小厮取过食屉,在卦桌上铺排开来,又亲手斟了两盏醇酒,
递了一杯到先生的面前。

  「喝下这酒,我便交了你这初见的朋友。」言毕,他一仰脖,先干为敬。

  那先生并不说话,听到王爷将空盏顿在桌上的声音,略一沉吟,端过酒盏,
也是酒到干杯。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到得午后,街上行人都没有几个,更没人
来看相测字了。

  先生索性收拾了卦筒、命,跟王爷吃起酒来。

  他话虽不多,酒量却是好的,又遇上个能饮的对手,两人杯来盏去,从午时
直喝到日薄西山,把几瓶酒干了个涓滴不剩。

  推开酒盏,先生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承蒙厚意结纳,在下铭记。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朱家巷口,门上挂着八卦
镜的那户便是。」

  「今日是三十,府上想必摆下了团圆宴,我不敢留您,来日若得了闲暇,还
请登门一叙,我当备下水酒,以待佳客。」

  王爷闻言便笑,「既有好酒,何必再等?我这就跟你去喝个痛快!」

  这话一说,把个小厮急得汗都出来了,眼巴巴看着王爷,「先生说得是,府
里都等着您呢!」

  王爷抓过那先生的褡裢,把卦筒什么都扫了进去,头也不抬,「什么团圆宴?

  七大姑八大嫂的,规矩多多,好不烦人,今年我要过个清净年,你要不乐意
跟着,要不一个人回去吧!「

  小厮给他咽得差点哭了出来,「一个人回去?那不是讨打嘛?」

  先生听到那小厮语带委屈,也帮着劝解,奈何那位王爷打定了主意,偏不回
府。

  小厮万般无奈,只好帮着收拾了东西,牵着马匹,跟着主人,去了先生家。

  三人行不多时,就到了朱家巷口。

  先生拄了竹杖,挪到自家门首,小扣门扉,「吱呀」一声,便有老仆打开了
门,将三人让到院内。

  小厮举目四顾,眼前一个小院、一溜窄屋,称得上是篷门陋室了,洒扫得却
甚是洁净。

  院子里光秃秃的,倒是搭了个棚架,植了株紫藤,隆冬天气,纠结的藤蔓间
无叶无花,覆了层薄雪,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王爷瞧见那紫藤,「咦」了一声,「你也种着紫藤?我前些年也买了株栽在
家里,这花虽素了点,看着倒还亲切。」

  先生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转过身,吩咐老仆备下菜肴。

  那老奴年纪虽大,动作倒还麻利,不一会儿,冷盘热菜都上了桌。菜色自是
平平,但屋里烧了暖炉,又烫得热洒,倒也一室春意。

  先生先请王爷上座,又将老仆和小厮都叫了过来。

  他笑着道:「贵客登门,照说不该让客人跟仆从同席,可我平日起居全仗福
伯照顾,日日与他饭同钵、食同桌,今夜又是新春,更要吃个团圆饭,倒不如我
们四人一桌,图个热闹。」

  王爷听了,略略一楞,便也点头,「无妨。」

  老仆从容落座,小厮却蹩到了屋角,怎么都不肯过来,期期艾艾地望定了王
爷:「爷,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饭,回去不给扒了皮才怪?」

  王爷横他一眼,「大年三十跟着我私逃,你这层皮怎么都保不住了,不差这
一椿。」

  见那孩子眼都吓直了,他才笑了,「快过来吧!主人家最大,先生既然请你,
你还不赏光?」

  四人这才团团坐定了,举箸把盏,共贺新春。

  先生家的菜肴虽是寻常,酒却是上好的陈酿,入口绵香,后劲十足,那老仆
跟小厮都是量浅之人,酒过三巡,便有些顶不住了。

  再饮得几杯,老仆「咚」地趴在了桌上。

  小厮更好,「哧溜」一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爷见状便笑,他酒量再好,喝了一天,也有些耳热了。他再看身旁的先生,
却是面白如玉、神清气爽,丝毫没有醉态。

  王爷不禁叹息,「你一点都不醉吗?」

  先生微笑,「我从未醉过。」

  「从来不醉?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你啊,就是太过清醒了……」

  屋子里暖暖的,酒气氤氲,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橘红的烛光落在他脸上,
忽忽闪闪,王爷忽然觉得自己醉了。

  酒不醉人,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茫茫前尘。

  他知道他认得他,然而他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爷伸出手去,想碰那人的唇,指尖还没触到温腻的唇瓣,外头「碰」地一
声巨响,将两人都震得一惊。

  「劈劈啪啪!」

  窗外接连的爆响,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放爆竹呢!」

  王爷向后一倒,靠上椅背,「你放过炮竹吗?」

  先生苦笑,「我落地便是个瞎子,只有听别人放了。」

  「我也没放过。」王爷说着,对着昏睡的小厮,轻轻踹上一脚。

  「都说我是千金之体,要小心,要小心,连个爆竹都不让我放,年节岁末的,
倒是一班奴才玩得开心。」

  先生微微笑了,忽觉腕间一紧,已被王爷攥住,但听那人兴致勃勃地道:
「走,我们放花去!」

  屋外皓月如霜,先前又落过阵细雪,分不清哪是雪色哪是月影,直把个庭院
里作了银台琼阁。

  王爷将先生扶到紫藤架下的长凳上,安排他坐好,又取了花炮,线香过来,
笑着问他:「有鞭炮、也有烟花,先放什么?」

  先生摇摇头,「我看不见,什么都好。」

  「那先听响吧!」

  王爷言罢,引燃了串长长的鞭炮,胳膊一甩,抛到院中,随着「啪啪」的爆
响,大红纸屑四下纷飞。

  王爷越放越高兴,将些个爆竹一溜烟地排开,一个个点了过去,一时间,急
响如雷、硝烟漫天,好不热闹。

  爆竹声歇,半天都没听到新的响动,先生自疑惑,右手却被捉进个温暖的掌
心,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被塞进了手中,仔细摸去,是支线香。

  「我带你点烟花。」

  王爷说着,搀着先生到了院中,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蹲下:「来,
把手伸出去。」

  晃了半天,线香终于对上引线,「哧」的一声轻响,引线顶端冒出了橘红的
花火、王爷忙把先生拽开,退到了紫藤架下。

  「碰」地,烟花炸开,华丽的光带直冲云端,到了半空散作繁星点点。

  「这烟花是紫色的,一点点坠下来,像紫藤花一样。」王爷叹了口气,「可
惜你没见过,紫藤开花是极漂亮的,一开便是一片,远远看过去,像层紫色的云
霞,如火如荼。」

  先生颔首,「春日里我常坐在紫藤架下,落花掉到手上,又轻又软,幽香淡
淡……」

  王爷扳过他的肩膀,「你也喜欢紫藤?」

  先生低眉应道:「是。」

  「为什么?」

  先生略略沈吟,半晌淡然一笑,「宛如故人。」

  子时已至,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四下里爆响连连,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
把个静夜炸开了锅。

  王爷心里也似燃起了簇簇花火,恍惚迷离,乍惊乍喜,前世也好,今生也罢,
这四个字入耳入心,遂了旧愿,又引出新问,他不禁握住先生的肩膀,「前世里
你我是什么人?」

  先生动了动嘴唇,只可惜爆竹声太大,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王爷靠到他唇边,侧耳再听,话没听到,却有两瓣温软贴上了脸颊,柔腻如
花,翩翩若蝶,轻轻一点,倏忽而去。

  王爷登时楞在了原地,只觉着脸庞上那点温热,慢慢晕开,从颊上直暖到心
窝,滚滚前尘、种种痴缠、点点爱恨,纷涌而来,如潮如浪、拍得人阵阵晕眩。

  渐渐地,王爷心中澄明起来。

  他记起来了!眼前是他!

  那个让他愁肠百转、求之不得、舍不下、忘不掉、爱不得、恨不能的他!

  「是你?」

  王爷托起他的下颔。

  先生淡舒秀眉,并不答话。

  王爷也再不容他说话,俯下身去,紧紧地吻住了他。

  只计今生,这是他第一次吻他。

  若要算上前世,这张唇他却不知尝过多少遍了。

  可是不管是一遍,还是一百遍、一千遍。

  他只知道,这两瓣嘴唇间藏了花蜜,莫说此生,便是轮回千次、万次,他都
尝不够,更放不开。

  邻家燃了花炮,「哧溜溜」礼花升天。

  夜色里绽出丛丛银花,到了半空又散作银星点点,纷纷零落,柔柔地里住那
拥吻的两人。

  好半天,王爷才松了嘴,却舍不得松手,把个人牢牢地箍在胸前。

  先生淡然笑着,他的眼眸还是空蒙蒙的。

  可王爷知道,这一次,他的眼里有他。

               【全文完】
作者: ABC7XYZ    时间: 2010-8-19 02:57

一开始觉得文笔不错,看到后来非常纠结,再坚持一下,还真的是柳暗花明。
这篇文章配得起“细腻”两个字,大爱,支持
作者: ABC7XYZ    时间: 2010-8-19 03:09

还要再赞一下
逻辑严密,经得起推敲
明线暗线,一一铺好
有滋有味,有头有脑
性情鲜明,让我爱恨之交
(我对淸漩和纪凌真的是这样,
淸漩清心寡欲,纪凌掏心掏肺——淸漩婆婆妈妈,纪凌长不大)
不过最后修成正果,而且还一波n折
要卖关子,这篇文从头到尾都细腻,清新(也有卖弄的感觉)
不过还是很棒呀~
作者: superangela    时间: 2010-8-19 10:02

人物性格不错,整体很有逻辑性,很和我的口味
作者: mqsmq    时间: 2010-10-4 19:54

支持一下
仙侠GAY,够标新立异的
作者: sharpingsun    时间: 2010-10-9 13:19

好感人,是mm写的吧,看到这种文就觉得看清水文真是一种享受。爱得这么深的感觉……想要文本版收藏啊
作者: pyh115    时间: 2010-10-9 22:53

写的很不错,希望能继续发下去。
作者: chenqiushi    时间: 2010-10-19 04:30

搂主一定找得很辛苦吧 谢谢你了????呵呵
作者: xsapollo    时间: 2010-11-1 20:14

一开始觉得文笔不错,看到后来非常纠结,再坚持一下,还真的是柳暗花明。
这篇文章配得起“细腻”两个字,大爱,支持
作者: lcklys    时间: 2010-11-20 06:21

过瘾,这类鸿篇巨著楼主能不能以后多发些呀,整个文区也没几篇这样的好文,唉
作者: mifeibear    时间: 2011-2-27 23:40

实话实话很多年没看过这样的有点虐心的文章
感触还是比较多的
两个老人让年轻的王爷领悟到了在一起
是其中一个活下去才能延续他们的爱
一种坚贞是你我在一起时我守着你
当另一人离去时有人在念你
与你进行着一段超时空的情
作者: gxfxcyy    时间: 2011-2-28 19:59

文章写的太棒了,故事情节也很联贯,谢谢楼主的分享
作者: colour--red    时间: 2011-7-14 17:27

好文采  粗略看了一段感觉不比网络上的名手差啊   当然了  如果能有更多色色么
作者: mikasamikasa    时间: 2011-7-14 19:10

这种酸溜溜文绉绉的风格
我觉得作者是女性的可能极大
作者: 玄中玄    时间: 2011-7-14 21:42

文章写的极好!!!
我一向不喜欢看BL文,总觉得文笔太差,这篇出乎我意外,情节非常引人入胜
作者: 玄中玄    时间: 2011-7-16 23:16

哎,不得不再来回复一次,这篇文章真是写的超好,我反复看了三遍都不觉得腻

情节跌宕起伏,铺垫精巧缜密,可谓前后呼应,里应外合
在看第二第三遍时,更能领会到作者一些字句的良苦用心,绝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另藏深意

从来没在这版看到如此好文
上面有人说对了,去查了一下,作者的确是MM
作者: howmach1    时间: 2011-7-17 21:46

楼主好精彩的文笔,笔法细腻,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感觉有点红楼梦的文风,尤其是男主角爱到深处那种心痛的感觉。感觉身临其境。精彩。
作者: sexylingerie198    时间: 2011-7-22 22:10

喜欢古代的 喜欢有剧情 不喜欢吃果果的那种 没意思
作者: 色色蜡笔    时间: 2011-10-7 18:33

怎么会有两个文件夹,不知道下那个好啊。
作者: cc13    时间: 2011-11-15 21:28

之前看过一篇叫这名字的文 不过是个坑...与这清水是极为相反- -00
作者: mozhu0072356    时间: 2011-11-15 22:35

正所谓顶可以说惊天动地,无所不能!可以打通楼主任、督之二脉,疏通其七经八络,使楼主发帖易如反掌,游刃有余!一个顶字也是跟帖者必争之利器,犹如屠龙刀般称霸论坛,号令论坛之回复,正所谓顶字不出,谁与争锋?要顶就要顶的一塌糊涂,一顶冲天,顶的地动山摇,河水泛滥,欲仙欲死!用尽全身之力,集丹田之气……顶!
作者: lowetsen    时间: 2011-12-9 16:54

人物性格不错,整体很有逻辑性,很和我的口味
作者: 胖丫    时间: 2011-12-12 20:57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缠绵悱恻动人心肠的好文了
喜欢谢清璇 冷清的性子 表面冷清内心却对感情执着无匹 不管对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孽缘
至诚至爱 让人叹服
作者: 99901    时间: 2012-1-25 06:30

有些刺激,但是太多连着的叹号,还省略号。减少了观看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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